雪鸢倒了茶上来,笑道:“你们知道什么?我们姑娘心算可是厉害着呢!”
忽听人道:“姑娘,宝姑娘来了!”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还没说话,就见宝钗已掀了帘子进来了,见到云霄云琼两个,便笑道:“我来的竟不巧了!”
黛玉起身让座倒茶,淡淡地道:“什么不巧了,反正我这里也没有什么正经大事儿。”
宝钗看着桌子上放着的账册,笑道:“妹妹也做了那管家的了,竟也看起了那账册子来了。”
黛玉淡淡一笑,问道:“姐姐来可有什么事情?”
“我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宝钗笑得极其亲热,亦是一脸温文,款款地道:“妹妹也知道我们家也是生意人家,偏生如今都是我哥哥料理着,他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自然也未免消耗了一些儿,我一个姑娘家也只得打理起了家业。可巧前儿得了一笔丝线绣品的生意,素闻那凤来仪绣庄可是京城第一,所以想和妹妹做个计较。”
黛玉听了,道:“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是不懂得的,况且我原不是这上面的人。这原本是完颜公子的家业,岂是我能随便动用的?再说了,我除了去绣庄一两遭儿,闲了的时候就看看帐册子,别的也不大明白,这些个生意上的事情,我也不好做主,唯恐做坏了主,因此竟叫姐姐失望了。”
宝钗没料到黛玉竟是如此直截了当推辞了,不由得微微一惊,然后笑道:“妹妹虽然不懂,到底也都是一家子亲戚,还有什么是不能帮衬着一些儿的?这亲戚家若不相互帮衬一些,还算得是什么亲戚了?只要我们家的人懂得做生意也就是了,况且又有许多积年的老人家照应着。再说了,恐怕明儿里我们家的珠宝生意也还是要和妹妹计较一些,和那四林商行合计做生意呢!若得了进益,也都是大家有好处的。”
黛玉语气淡淡的,道:“姐姐也不必如此说,我只因不懂,所以不敢做主,况我原非生意上的人。连姐姐都说了,姐姐家都是会做生意的,和别人家合计也是稳赚不赔的,何必只盯着我认得的这两家呢?若姐姐果然是想合作的,也不必找我,只和那些个掌柜的计较就是了,他们都是生意上的人,觉得合适允许了自然是好的,若是觉得不合适,想来也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宝钗一顿,有些儿讪讪的,只是她也是不得不为之,毕竟家中的生意已经消耗了许多,信誉又非极佳,此时再不加以计较合算,只怕明儿里这薛家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却没有想到素日里万事不管诸事不问的病秧子黛玉,竟也在这管家理财上是极精明的,丝毫不在自己之下,把个什么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
看来素日里,她却是都小看了这个林黛玉了,她根本不像是未曾理过家的人。
她也是聪明人,心中也是极明白的,虽然黛玉不答应,但是她也总算是替自家也争取过了,不成的事情,谁还能怎么样呢?
她是汲汲于富贵,是汲汲于权势,富贵权势,谁人不爱?那高高在上的风光无限,又是谁人不喜?
但是三春姐妹却和宝玉都说自己庸俗,谁又能了解自己的心酸和无奈?
如果她可以像三春和黛玉那样无忧无虑,她自然也是愿意的,只是老天爷终究不给她这个际遇。
父亲的早亡,家世的中落,母亲的年迈,哥哥的不争气,她再不为家里谋取生路,将来可如何是好?或许世道上就没有了薛家的一席之地,或许自己就会被埋没在滚滚红尘中。
她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她自认为不输于须眉,她相信以自己的精明厉害,可以得到更高的富贵。
她有青云之志,她要做那高高在上蹁跹九霄的尊贵凤凰,她不允许自己连林黛玉都比不得。
这里的人上上下下多少人她要打点清楚明白?上上下下多少人极口夸赞她温柔端庄会做人很大方?可是谁能明白自己心中的冰冷?谁能了解自己心中的那一分儿彷徨?
能活在父母的膝下,谁不愿意的?哪一个年轻的少女愿意如此承担起家里的担子?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父亲替她撑起天空,所以她不得不亲力而为,所以她不得不圆滑世故,不得不比大人更见老成稳重。
她是羡慕黛玉,她是羡慕她有贾母疼爱,有皇上垂怜,有姐妹情深,有丫鬟忠心。
从小儿到大,自自己来此,就见到她活在所有人的爱护之下。
羡慕她的清泠纯澈,羡慕她的无忧无虑,也羡慕她不必刻意寻求,也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
这份儿羡慕,这份儿嫉妒,深深地烙进了她的心里,刻骨铭心。
宝钗心中固然如此想,她却只是自己先入为主,只是由着自己的心性来,却没有想到,黛玉比她,更缺少了亲人的关怀。
她至少有母亲,有兄长,还有家业可以扶持,而黛玉,却是孑然一身,身处此地,寄人篱下,更见人情冷漠。
如果说没有父亲就是她做人的准则和理由的话,那么黛玉的任何小性儿,任何刻薄,谁又能有资格来说呢?
或许,她只是故意不去深想这个,故意不去想黛玉比她的身世更加可怜,不然她难以自圆其说自己的理由。
只是,日子仍旧还是这么过着,所有的一切,自在人的心中,无论怎样,谁都是有一双眼睛,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琢磨。
终究黛玉认得四林商行的人,又成了凤来仪绣庄的新主子,整个凤来仪绣庄就只怕比整个贾家还富,那些与墙头草无异的家下人自然也都多喜在黛玉那里请安问好,以图一些儿额外的进益。
谁说黛玉不懂得世故?谁说黛玉不懂得看人眼色?谁说她不懂得管家?如果她愿意,她比宝钗做得更好。
黛玉本性懒怠,素来也不大爱和人结交,自然心中多不耐烦,偏又毕竟不是自己家,也只好凡事忍耐了。
这一日惜春想着出去,就硬是缠着黛玉去凤来仪绣庄,黛玉只得带她坐车去了。
才进了绣庄,掌柜的就迎了出来,笑道:“小的云遥,给两位姑娘请安。”
黛玉此时方知他名字,便笑道:“云掌柜不必多礼,这也没有外人。”
云遥笑嘻嘻地应了一声,陪着黛玉和惜春看丝线,笑道:“这几日生意仍旧是一如既往,倒也平静。”
然后皱了皱眉头,道:“倒是那个薛家说和姑娘是亲戚,所以想和咱们这里做生意的,我想着他们家也不是好的,不过就是仗着皇商的名分,所以推辞了,未曾答应。”
黛玉点了点头,道:“你做的极是,我也没什么说的,什么样的人家该做,什么人家不该做,想来你也比我更明白一些。”
云遥心中却也甚喜,道:“一个月前有人送来几幅图,要这里的绣娘绣出来,出的价钱竟也是极高的,竟出了一千两黄金,小的见是普通的绣图,也就应了下来,谁知道那些绣娘倒是绣了出来了,只又给退了回来,说没有神韵。”
黛玉听了眉头微微蹙起,道:“素来听你说这里是信誉极佳的绣庄,便是在这京城里,也没有第二家可比,如今若是绣不出来,反毁了你们公子的这个招牌了。”
云遥道:“正是这么说呢,所以说小的是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黛玉忽然想起一事来,道:“你们这里不是会千丝凤绣技的么?怎么不叫人用这个绣出来?”
云遥叹了一口气,道:“想来姑娘是不知道,这个千丝凤的绣技素来是只传给一个传人的,这一代的传人就是曾经的素云姑娘,偏她原本是为了主人才留下的,如今主人不在这里了,她自然也是走了。”
黛玉想了想,道:“明儿里我打发人把千丝凤的绣谱拿来,你也督促着那些绣娘学得用心一些儿。”
云遥奇怪地道:“姑娘竟有那千丝凤的绣谱?”
“我家中素来多书,所以这些书我娘亲在世的时候收藏了好些,所以倒也是有的。”
云遥诧异地道:“多少人梦寐以求也求不到千丝凤的绣技,姑娘就这般轻而易举传了给这里?”
黛玉淡淡一笑,道:“绣技本来就是用来绣活的,我自己留着有什么用?会的人多了,才能绣出更多更好的活计来。”
云遥敬佩之极,随即皱眉道:“姑娘虽然是好意,但是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黛玉问是什么图,云遥忙命人拿了过来,确实四幅极普通的梅兰竹菊四季图,虽然普通,但是画笔意境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神韵,黛玉看了一会,想起素来也无所事事,每日里总是闲着,倒不如做做针线熟熟手,便道:“这个就叫雪雁拿回去,我闲了的时候绣出来就是。”
云遥可是知道黛玉拥有一手绝顶绣技的,听了又惊又喜,道:“姑娘愿意执针?这可是绣庄的大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