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我没瞪您，这只是误会。因为您太美丽，我忍不住多看一眼。叔叔想这样说，却又他说不出来，仿佛有人在喉咙里抓着他的舌头，而且站在眼前的元贞散发出妖冶的体味让他头晕脑胀。虽说只是过气的三流演员，但是电影演员的魅力对于血气方刚的二十岁小伙子来说还是致命的。也许是这个缘故？叔叔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元贞。披着薄家居服的元贞的丰满乳房软绵绵地碰到叔叔的身体。
——天啊！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开！
元贞惊叫着推开叔叔，叔叔把脸埋在她胸前，更用力地搂住她的腰，心脏像是要爆炸。
——你干什么？阿姨！阿姨！
听到元贞急切的尖叫，正在里面洗衣服的保姆跑了过来。看到中国餐馆外卖员正抱着元贞，她大吃一惊，连忙用手里的洗衣棍使劲打叔叔。叔叔的肩膀和脑袋被洗衣棍打了几下，终于回过神来，放开元贞，也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覆水难收了。叔叔试图辩解。保姆拿着洗衣棍挥来挥去，叔叔只好带着外卖桶慌忙逃跑，连饭钱都没收。
——喂，兔崽子！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嗯？你想毁了我的生意吗？
马社长气得直喘粗气。她已经摔碎了两三个盘子。叔叔一声不吭，默默地低着头。
——如果不是我去求情，你就得坐牢。以前我觉得你很老实，到底从哪儿学的这些勾当……
那天马社长亲自出面，事态总算平息下来。叔叔的心情却很沮丧。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了无耻勾当，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恨透了自己，恨不得自杀。
——那个女人叫嚣着要起诉你。想到我在那个小妖精面前受到的耻辱……唉，我要疯了。喂，给我来瓶白干。
和叔叔惹事相比，更让马社长难过的似乎是向元贞求情。
——那个女人，我觉得不怎么样啊。脸蛋那么小，跟猫似的，一点儿也不漂亮。你觉得她漂亮吗？
——漂，漂，漂，漂……
——漂亮什么漂亮？你这个傻瓜。唉，连看女人的眼光都没有……反正你以后要是再惹事，我立刻把你赶走。
马社长恼羞成怒，将烈性白干一饮而尽。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叔叔坐在后院紫薇树下面，正往被洗衣棍打得发紫的胳膊上涂药膏。比叔叔早来几个月的前辈外卖员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这位青年说话很快，举止放肆，外号灰头鹀。他举起小指，说道：
——那个女人是刘社长的这个。
叔叔还没蠢到连小指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所以心里有种崩溃般的虚脱感。刘社长是经常出入北京饭店的电影公司社长，叔叔也认识。他是忠武路的实权派，和政界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还有几次和政界名流一起来北京饭店吃饭。元贞竟然是刘社长的女人？这么说，性格暴躁、目中无人的马社长之所以去跟“小妖精”求情，都是因为刘社长。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怎么会被老狐狸似的刘社长吸引呢？叔叔还不明白社会按照什么法则运转，女人的屁股根据什么原理转动。灰头鹀的话使他内心无比惋惜，差点儿流下眼泪。
——我送外卖的时候也见过她几次，的确很漂亮。
灰头鹀抽着烟说：
——不过臭小子，你运气不错啊，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你抱了她却安然无恙。
叔叔对元贞一无所知，也从未想过自己在现实中会和元贞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听说她不是正室，而是小妾。不管对方是谁，这个事实都让他倍感沉重。
叔叔在小学五年级知道小妾这个词的意思。不知道同学们听说了什么，谁见了他，都说他是小妾的孩子。他还为此打了好几架。奇怪的是，尽情打过同学们之后，那种龌龊的心情还是丝毫没有缓解。
——喂，她的乳房你也摸到了吗？听说她的乳房是忠武路最大的……
尽管这样，叔叔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胡思乱想，元贞真的幸福吗？
——以前在这里工作的东万哥，有一次去送外卖，她大概刚洗完澡，披着浴袍从浴池走出来。前面系着带子。
——那女人拿钱的时候，不小心把带子弄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如果元贞是小妾，那么她会不会也总有这种龌龊的心情？像马社长那样每天夜里独自喝酒，第二天喝辣乎乎的杂烩面汤？
——东万哥就在她面前，看得清清楚楚，浴袍里面真的连内裤都没有穿，完全是裸体。
叔叔在心里想，我真，真，真的讨厌你这，这，这样说她……
——也许她是故意这样。说是电影演员，其实和高级妓女没什么两样。差别在于伺候的对象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
不知道灰头鹀的话是否属实。那天夜里，他被叔叔打了个半死。要不是切墩儿师傅出面阻止，叔叔说不定真的会把他打死。切墩儿师傅突然出现，灰头鹀只是断了两根肋骨，掉了一颗牙齿，事态总算平息了。灰头鹀怎么也没弄清自己挨打的原因。第二天，他离开了北京饭店。
*
梦想飘雪的白色圣诞节
祈祷那天像我写过的圣诞卡
成为愉快而璀璨的日子
祈祷你所有的圣诞节都飘满雪花！
电影院门前的收音机修理部传出克劳斯贝的圣诞颂歌，柔和而温暖，走在街头的恋人们以路滑为借口互相拥抱，发出愉快的尖叫声。圣诞节前后会让穷人产生成为富人的感觉。叔叔来首尔一年了，不擅长交际的他，别说女人，连个朋友都没交到，每到周末还是独自在同步上映馆里消磨时光。
李小龙去世之后，模仿他电影的跟风作品汹涌而来。这源于利用已故李小龙从观众口袋里掏钱的浅薄的商业心理，也是依据供需关系法则而发生的自然现象。想看李小龙的观众排成长队，主人公却死了，电影制作人、发行人和剧场老板当然焦头烂额，于是就有了必须让假冒者登场的局面。这是安全的生意，投入少量经费，就可以赚大钱，所以当时出现了很多类似的电影，几乎成为某种体裁。
电影主人公无一例外，为了模仿李小龙而牵强地脱掉上衣炫耀肌肉，大叫着皱起眉头，然而谁都做不到和李小龙完全一样。李小龙创造了不同于以往动作片的、只属于自己的牢固形象。摆脱陈旧的神秘主义，强调肉体性和现实性的风格由他开始，到他结束。也就是说，这是由他创造，又通过他的死亡而自我终结的悲剧体裁。那些找不到前进方向而迷路的假冒李小龙们，清晰地展示出假冒品的局限性，由此证明他们追随的原型有多么伟大。
那天，叔叔第二次在电影院看到元贞出演的电影，也是模仿李小龙的假冒电影。叔叔已经看过好几部假冒电影，如果看海报，大部分假冒电影的主人公都酷似李小龙，仿佛李小龙死而复生。然而走进电影院，则发现土气而别扭，即使脱掉上衣大声叫喊，也只是让人觉得心疼和尴尬，丝毫没有感动。叔叔本来没抱任何希望来到电影院，却意外地在银幕上再次看到元贞。她依然美丽，依然诱人，不过自从送外卖见过之后，叔叔再也没有梦见过她。那次事件使叔叔明白元贞不是梦，而是真实的人。叔叔反倒觉得，还是对元贞做出种种想象，暗自幸福的时光更美好。在梦里可以紧紧搂住她的腰，感觉她的气息，然而在现实中这是犯罪。现实中也没有钩子，叔叔的咏春拳派不上用场。从梦中醒来的瞬间，叔叔感觉想象的一切多么荒诞和虚无！
电影和叔叔以前看过的假冒电影毫无区别，后面的情节都能猜到，或许有人把同一部剧本复印之后同时卖给了多家电影公司。即便这样，叔叔还是不得不把电影看完，就因为元贞经常出场，他的视线脱离不了银幕。不能抱入怀中，也不能触摸的她，却在银幕上赤裸裸地展示着媚态。不过叔叔已经很清楚，她做这些不是为了自己，这使叔叔的心情更加凄凉。
与上次看过的电影里的角色一样，元贞扮演的又是被暴徒绑架，蒙受苦难的主人公的恋人。奇怪！电影的高潮是主人公找到暴徒巢穴，赤手空拳闯入敌人阵营的场面，然而暴徒们的巢穴，也就是砖厂，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在哪儿见过呢？叔叔怀疑自己看过这部电影，可是有元贞出场的电影，他不可能不记得。下一个场面还是眼熟。主人公一脚转身后扫踢，一个暴徒飞向半空，落在砖堆上面。那个暴徒穿的衣服太熟悉了。那件衣服……？叔叔在黑暗中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皮夹克，和暴徒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叔叔这才意识到被主人公踢倒在砖堆上面的暴徒正是自己。
此时此刻，叔叔心情如何？叔叔像偷吃东西被发现的孩子似的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环顾四周。周围坐着几名观众。这个场景转瞬而过，也没露出面孔，谁都没有在意，当然不可能认出坐在黑暗中的某个观众就是那名动作演员。尽管这样，叔叔还是心跳加速。第一次面对摄像机的情景犹如走马灯从眼前掠过。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出演电影的自豪感和希望谁都不知道这件事的羞愧感，做了某件重要事情的心满意足和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犯罪意识等等，各种各样的矛盾感情在心里胡乱沸腾，他连电影怎么结束的都不知道，径直走出了电影院的门。
走出电影院，叔叔很久都无法调整自己的感情。他站在电影院的招牌下面，注视着飘雪的街头。如果换在平时，他会骑着摩托车在街头闲逛，然后回宿舍。但是那天雪下得很大，他的摩托车放在宿舍里，没有骑出来。叔叔无处可去了。正在这时，有人在后面抓住叔叔的肩膀，大喝一声：
——喂，你这个小偷！
叔叔惊讶地转过头去，原来是个蓄着胡须，身穿皮夹克的男人。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你，不认识我？
男人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你，你，你是谁……？
叔叔试图推开男人。男人已经抓住了叔叔的腰带。
——哼，装糊涂呢，没想到会在这儿被抓到吧？偷了东西是逃不掉的。
——为，为，为什么这么说？
起先叔叔怀疑男人是警察，脑子里猛然浮现出兔子和吴顺的面孔，可是怎么看男人的胡子都更接近罪犯，绝对不像警察。
——好，你打算装糊涂到底是吧？那我就让你看看证据。
男人不分青红皂白地翻开叔叔的皮夹克。
——来，看清楚，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姜容植，这几个字看到没有？
仔细一看，口袋上面的确用金线模糊地绣了姜容植三个字。这件衣服从没洗过，穿了一年也没发现这个名字。
——好了，那么姜容植是谁呢？就是我。这是我要说的话。
男人得意洋洋，仿佛他是姜容植这个事实令他无比骄傲。叔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留胡子的男人就是在拍摄现场把衣服借给自己的杜鹃鸟演员，也就是自己穿着逃跑的皮夹克原来的主人。明白了这个事实，叔叔低下头去。
——怎么样，现在想起来了吗？你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吗？我在西装店订做的，花掉了我拍三部电影的全部片酬。
——对，对，对，对不起。
叔叔结结巴巴地道歉，同时脱下夹克，递给男人。
——什么意思？你穿够了，变成抹布还给我，两清了吗？
尽管自己并没有偷的打算，结果的确是偷了，叔叔无颜以对。
——真是的，算我倒霉。我总不能因为一件皮夹克而报警，太丢人了……好吧，就当我发慈悲做善事吧。你有钱吗？
——多，多，多少……？
——本来这件皮夹克的全部价格都应该由你支付，不过我们同是武道之人，所以不能这样做，你就请我喝杯酒吧。
听到“同是武道之人”这句话，叔叔顿时喜出望外。
——谢，谢，谢谢。酒，酒，酒可以随，随，随便喝。
这时，身穿迷你短裙和过膝长靴的女人朝小胡子走来，挽住他的胳膊。
——哥哥，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长时间了。
——嗯，遇到熟人了……对了，认识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这位是……
——权，权，权道云。
那天杜鹃鸟演员容植到电影院来绝非偶然。别看他只是跑龙套的，俨然也是忠武路演员，他要向女朋友炫耀。当时还没有录像带，没办法证明，正好听说郊区同步上映馆正在上映自己出演的电影，于是就带着恋人来看。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女人喜欢艺人的心理都没有什么改变。容植的恋人似乎为自己的男朋友是演员而骄傲，尽管只是个连单独镜头都没有的龙套演员。她像吃炒豆似的夹起牛肠，边吃边兴致勃勃地说：
——哥哥，有个场面是你和主人公在砖厂里打架，对吧？我觉得那个场面最酷了。挨了一脚倒地，太逼真了，还在空中转了三圈多。
她说的正是叔叔和容植换衣服拍摄的场面。容植眼睛眨也不眨，泰然自若地说谎：
——喂，我现在来到俗世，被酒精和金钱玷污了。以前我在山里修行的时候，真的可以飘在空中。一米左右的高度，轻轻松松就能飘起来。
容植说他练过跆拳道和合气道、柔道和空手道、特工武术和佛武道等各种武术，加起来达到23段。信不信由你，当时忠武路的动作演员，“全部技术合起来20段”以下的几乎没有。
那天容植的恋人独自吃了三份牛肠，说想睡觉，自己先走了。容植缠着叔叔喋喋不休。从他在山里吃着生米和松叶修炼武术开始，到他赤手空拳以1敌17的打斗故事，再到他和令男人倾心的名牌大学美女学生相恋的故事，以及被爱情欺骗，对充满铜臭的社会的感叹，对自己在忠武路做杜鹃鸟的哀怨，还有对自己为韩国文化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的自豪和怀才不遇的抱怨，还有留胡子的契机（扮演过日军，导演说素面太平淡，要不要试着留胡子，于是就留起了胡须……啊！烦死了），他滔滔不绝。说到最后，容植的嘴里冒出一个意外的名字。本来闭着眼睛打盹的叔叔猛地睁开眼睛。
——对了，你知道李小龙吧？
当然知道了！听到李小龙这个名字，叔叔竖起耳朵。
——你知道李小龙最后拍的电影是什么吗？
——不是龙，龙，龙争虎斗吗？
——是的。官方说《龙争虎斗》是李小龙的遗作，其实李小龙真正的遗作是另外一部。
——那，那，那，那是什么？
听说李小龙还留下其他电影，叔叔喜出望外，赶紧拉近了椅子。容植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除了你。你再点几份牛肠吧。
那天容植和他的恋人吃下的牛肠足够买一套新的人造革夹克，还绰绰有余，但是听到关于李小龙的事，叔叔也顾不上心疼钱，又点了三份牛肠，直到点的牛肠端上来，容植才开口说道：
——从现在起，你听我说。李小龙在拍《龙争虎斗》之前先拍了别的电影。
——这，这，这是真的吗？
——你小子，怎么不相信我呢，当然是真的啦。这部电影叫《死亡游戏》。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不用细问。我本来就不喜欢深究。
《死亡游戏》，叔叔也是第一次听说。
——知道这部电影是在哪儿拍的吗？就在我们国家。
——真，真，真的吗？
李小龙竟然在韩国拍电影！越听越震惊。
——在我们国家哪儿拍的呢？就是忠清北道俗离山上的法住寺。
——真，真，真的吗？
叔叔问道。容植摇了摇头说：
——啊，不是真的拍了，而是原计划。
——那，那，那就是说没拍成了？
——当然没拍成了。当时正好是冬天，李小龙特别怕冷。他运动过多，身体里基本没有脂肪，皮肤变薄，所以怕冷。人本来就这样，再加上李小龙是香港人。那地方很暖和，他当然怕冷了。于是《死亡游戏》没有拍成，而去温暖的罗马拍了《龙争虎斗》。
——哎呀，那么，就是没，没，没拍成了。在罗，罗马拍的不是《猛龙过江》吗？
容植打了一下叔叔的头，说道：
——你怎么回事，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吗？《猛龙过江》还是《龙争虎斗》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内容从现在开始，其实呢，李小龙也不是没拍《死亡游戏》。
——真，真，真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