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是被吕后和萧何设计骗至长乐宫后遭擒拿和杀害的,但当初他又是被萧何月下追回,竭力向刘邦保举而成为汉大将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萧何使韩信成了悲剧人物,但是萧何也不可避免地酿成了自身的悲剧。功高盖主,萧何自己也常受到刘邦的猜忌,他从来不像韩信那样趾高气扬,始终谨慎从事,一再辞谢封赏,悉以家族人员和家财佐军以释疑,甚至以“自污”行为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但后来仍被投入监狱,险些丧命。清诗人吴伟业有感于萧何建楼之事,写下了咏史诗《萧何》,说他为高祖主持建造了壮丽的未央宫,而却将自己的私宅建在偏僻荒陋之处,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萧相营私第,他年畏势家。
岂知未央殿,壮丽只昏鸦。
“汉初三杰”中真正得到圆满结局的是张良,他功在万人之上,但在群臣争功之时,却声称自己“不敢当三万户”。他深得刘邦赞赏,但在功成之后,却扬言“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激流勇退,隐入深山。这是唯一学懂了历史、学通了范蠡的汉初重臣,张良本来就是一个来历亦真亦幻的传奇人物,而他的最终去向又是如此扑朔迷离,更使他显得神秘和诡谲。大诗人李白途经张良得遇黄石公老人并受兵书的下邳圯桥时,在以“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之句赞叹这位古代英雄的同时,又为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却是“惟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而叹息。
汉初朝廷上,有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将领,其中如樊哙、夏侯婴、灌婴、周昌、周勃等,在追随刘邦打天下的过程中,都立下了赫赫战功,立国之后理所当然地全都出将入相。然而这些重臣都是出身卑微的布衣,当年社会职业与地位之低下甚至令人瞠目:原来樊哙是杀狗的屠夫,夏侯婴是沛县官府中的马车夫,灌婴是卖布的小贩,周昌是泗水的卒吏,周勃是给丧家办事的吹箫手。如此一种统治格局和班子,形成了与先秦各代全然不同的西汉特色。
最早追随刘邦起事反秦的沛人樊哙,在南征北战中屡建奇功,特别在进咸阳后,他力谏刘邦切勿迷恋财色;鸿门宴上,他又以大无畏的气概救了刘邦一命;晚年的刘邦暮气重重,他再以当年的峥嵘岁月和辉煌战绩来激励刘邦,促使其振作起来。但就是这么一位忠心耿耿、胸无宿物的“舞阳侯”,也竟遭谗而差一点被高祖斩杀,后来还是碍于他是吕后的妹夫,使奉命捉拿他的陈平有所顾虑,阳奉阴违地留下了他的一条命。
刘邦应该感谢他这些穷哥们儿,正是以这批珍贵的英才作赌注,使他这个原来人所不齿的无赖,终于成了政治舞台的主角。然而也不能不看到,如果没有一个像刘邦那样虚怀若谷、知人善任的领袖人物,这些原来人所鄙夷的穷哥们儿,也许只能永远沉没于芸芸众生的底层了。
四
从芒砀山酝酿起事反秦的时候起,吕后就形影不离地紧随在刘邦身边。人言“夫唱妇随”,妻子只是丈夫的影子,然而这位吕后却非一般妇道人家和等闲之辈。在刘邦兴汉、立国、翦除异姓诸侯王势力的过程中,吕后起了重要的作用,显示了不可小觑的能力。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多起后妃乱政的记录,对于汉高祖吕后、唐高宗武后(武则天)和清文宗孝钦显皇后(慈禧太后)三个著名的女性野心家来说,就不单单是“乱政”的行为了,因为她们都已经成了执政的女主。这三个女人先后在中国政治舞台上作过或美妙或丑陋的表演,其中吕后可称是开天辟地以来的中国第一个女主;武则天更是古代中国唯一的女皇帝,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而那个臭名昭著的慈禧太后,则是给中国带来无数灾难的一代妖后。
吕后名雉,单父(山东单县)人。早年其父为避仇迁居沛县,与沛县县令交谊甚厚。一次他过生日,本县一个芝麻小官刘邦也逢场作戏地前来祝寿。刘邦虽然囊中空空,但却无耻大胆,居然虚报一笔礼品就堂而皇之地入席。吕父得悉后生气地出来要把他赶走,但一见刘邦隆准龙颜,有天日之表,竟惊呆了,遂不顾妻子反对,当场把爱女许配与他。其实当时刘邦只是沛县的一个泅水亭长,其官职莫过于今天的派出所所长。
婚后刘邦与吕雉育有一男一女,儿子即为后来即位孝惠帝的刘盈,女儿就是鲁元公主。早年的刘邦闲来无事,骗吃骗喝,家中织布耕田、烧饭洗衣、孝顺父母及养育儿女的责任全由贤妻独担。他在一次押解囚犯时,因酒醉误事而使囚犯逃跑,只好亡命于芒砀山一带,后来这里也成了他进行反秦准备之地。吕雉除独立支撑家庭外,还不时长途跋涉,为丈夫送去衣物及食品。刘邦在山间行踪不定,出没无常,但吕雉却总能找到他。刘邦奇怪地问吕雉,你用什么办法找到我的?吕雉说,你所在的地方,上空常有一团云气,顺着云气的方向走就能找到你。“云气”之说一经传开,跟随刘邦的年轻人对他更加充满了敬仰和信心,由此一斑,也可以看到吕雉是一个多么工于心计的女人。
由于刘邦是个常败将军,也使吕雉在楚汉战争中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楚军在灵璧之战中大败汉军,吕雉和刘邦的父母一起被俘,当了两年人质。刘邦称帝后,她被立为皇后,子刘盈为太子。当了皇后之后的吕雉,在其所作所为中充分表现了她刚毅、残忍和阴险的个性,也显示了她胸怀韬略、善用计谋的能力。吕后首先毫不留情地翦除异姓诸侯王,在这方面她做得比高祖有过之而无不及。高祖十年(公元前197年),她与萧何一起设计骗韩信入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员骁将擒下问斩,并夷灭三族。后来她路遇被刘邦手下留情、废为庶人的异姓王彭越,看到彭越正值壮年,为免后患,就令人诬告彭越谋反,将他诛杀,亦灭其宗族。
对刘邦爱姬戚夫人的残酷处置,使吕后残忍狠毒的本性暴露无遗。晚年的刘邦宠爱戚夫人,并有意废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如意为太子。这一打算使吕后的地位受到严重威胁,她凭借自己的正统优势,在张良的帮助下,设法打消了刘邦改立太子的念头,但此事使她与戚夫人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刘邦死后,吕后以惨无人道的手法进行报复,她鸩杀刘如意,在砍断戚夫人四肢并施以挖眼、灼耳、饮哑药等酷刑后,再将其弃于厕中,称之为“人彘”。这种宫闱妒杀的结果,吕后当然是大获全胜,戚夫人以惨败而屈辱地终其一生。
然而胜负双方都没有想到的一个后果是,败者以一时的肉体痛苦,却换来了后人的同情和对胜者的永久骂名。
十七岁的刘盈继位后成为惠帝,当了七年有名无实的皇帝,政权操纵在吕后的手中。惠帝死后,吕后继续以太皇太后的地位称制、掌权和发号施令,实际统治西汉王朝的时间达十六年之久,直至公元前180年去世。吕后在其统治期内,干了两件大事,一是治国安民,二是分封诸吕。她在后期临朝称制的八年中,进一步推行刘邦所创的休息无为方针,她的历任宰相萧何、曹参、陈平,亦都主张无为而治,从民之欲,从不扰民。在政治上,她实施法制改革,废除了犯重罪株连父、母、妻三族的“族刑”和“连坐法”,也解除了秦律中所规定的对“妖言”和“挟书”的“重酷”之法。在经济上实行轻徭薄赋政策和弛商贾之律,奖励农耕,减轻徭役,对工商放宽管制。在吕后统治时期,社会生产力得到发展,政治、法律和思想文化领域也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为后来的“文景之治”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大国之主,天下共敬,权势和荣耀不断地激活着吕后的欲望,如同普希金在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所写的渔妇,欲望随着利益而膨胀。欲望这种无形的支配力量,大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人的本能,即使不能看作是“人之初,心本欲”,但随着降生于世之后的所见所闻,产生欲望也是不足为奇的事。然而一旦欲望与权力结合在一起,就会变成填不满的欲壑,对于尝了数年女主权欲的吕后来说,已经不由自主地深埋在这样的欲壑之中了。
从一所农舍一步登天,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从一个农妇一飞冲天,登上了君临天下的帝座,这一切神奇美妙的巨大变化,是吕后初嫁刘邦时所不曾梦想过的,当年吕父将女儿许配给刘邦时,吕母还曾为老头子找了个穷女婿而大为恼火。如果说刘邦在世之日,吕后的脑子中还是刘家天下的概念,那么在她掌权之后,情况就有了一个突变:她所考虑的甚至不是刘家了,而是吕姓家族,她要把拥有天下的大权传给诸吕。
吕后晚年,大封吕姓诸子侄为王侯,排斥功臣,残杀刘邦诸子中与自己不附者。吕后的能力和计谋虽非常人所及,然而她的观念、目光和胸襟却并不比乡村的农妇高出多少,她的残忍狠毒的个性品格,又是质朴的农妇所难以想像的。吕后喜好裙带关系,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农妇作风,当然她搞这种裙带风的目的还是为她的吕家着想。不过她的裙带关系也搞得太离奇了,她让外孙女亦即鲁元公主之女与娘舅也就是她嫡亲儿子惠帝成亲,她把妹妹的女儿嫁给刘邦的堂弟大将军营陵侯刘泽,她又强迫不是她亲生的两个王子娶吕姓女儿为妃。这种怪诞戏和荒唐剧大概在历史上也不多见。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恰恰由于嫁到刘家的上将军赵王吕禄之女,在吕后死后泄露了诸吕作乱的阴谋,从而使诸吕的势力终被一网打尽。
似乎是预感到吕后的不良居心,刘邦生前曾留有“非刘氏为王,天下共击之”之令。吕后大肆分封吕姓子弟,形成了诸吕擅权的局面,引起了刘氏宗室和汉朝重臣元老的强烈不满。吕后一死,在太尉周勃、丞相陈平、朱虚侯刘章等人的策划和通力合作下,控制了南北二军,将吕禄、吕产等诸吕王侯斩尽杀绝。诛吕功臣们拥立代王刘恒为帝,是为孝文帝,经过一场平叛斗争,刘姓王朝的统治又得以恢复了。
历史上的吕后,既有其丧尽天良地残杀政敌的一面,又有其宽大为怀地施行“仁”政的一面。行为的矛盾造成了历史的复杂,史学家对吕后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即使在司马迁的笔下,吕后也是一个两面性的人物。在《吕太后本纪第九》这篇传记中,司马迁记述和塑造的是一个残忍刻毒、权欲熏心的乱政后妃的丑恶形象,受过“宫刑”
之辱的司马迁自然不可能认同吕后的德性。但是作为一个正直和公正的史学家,司马迁在其结论“太史公曰”中,却又是实事求是地给予这位汉初女主以公正的评价: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