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歌微垂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地上黑色的石板早已被洗得有如琉璃一般亮丽,清楚地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以及身侧瑾美人期盼的容颜。
轻风拂过,春日里独有的花草香业已荡然无存,空气中溢满了各种脂粉的香味,灵歌微蹙了眉,猛地想起家乡的芙蓉河畔那些青楼画舫,味道竟是如此的相似。
唉!女人呀!红墙内外,有何区别?
正自慨叹,红毯的一端已有骚动,灵歌稍稍侧目,眼角的余光只触及一黄一红两抹色彩,便迅速转了回来。有太监高扬了一声“跪”,众人纷纷依礼跪下,无声,倒也整齐。
红毯轻软,踏之无声,灵歌只听耳边衣袂摩擦之声越来越甚,见身侧已有人俯身叩拜,也忙压低了身子,直至感觉头顶有一宗人影走过,方才与众人一起微抬了身子。
帝后于殿首中央站定,礼乐太监方才又扬声了喊了一声“拜”,山呼万岁之音,登时响彻耳畔,于殿内竟还有回音。
回音落定,皇帝才笑命众人平身。
灵歌动了动硌得生疼的膝盖,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身后蓦然传来一声轻嘁,灵歌侧头瞅了一眼,却是玉美人。
站在第二排,站在她身后,已让她心生不忿,是以她的一举一动,自然也不会招她待见。
只是灵歌不明白,她为何总是与自己过不去?宫中嫔妃八十余人,仅美人便有二十五人,她自认比上不足,比下也只是略有余,根本不会招人注意,为何她总是盯着自己不放?
“太子到——”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灵歌忙拉回心神,随众人一起转头看向殿门,却没想到这一看,竟登时傻在了当场!
礼乐声中,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男子昂首步上红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肃然的双眸,依旧沉锐深邃。高大修长的身躯,如今在玄黑纁红相间的五彩团龙绣袍的烘托下,更显得贵气挺拔。
竟然是他!
那闷太监竟是太子?!
灵歌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他越走越近,走到自己身前,然后,不经意地扫了自己一眼,又如常般阔步走过。
心缩了一下。在四目相接的那一刻。
灵歌下意识地欲抬手抚向胸口,然而手微动,便又警醒着放下了。大典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怎可如此大意?不该不该!
转头看向岳擎,他业已走到帝后身前,跪地叩头。皇后不住点头微笑,眉目间的得意之色显而易见,皇帝则平静许多,虽无笑颜,却也可瞧出一丝慰然之态。
礼罢,帝后摆驾太庙,岳擎走在二人身后,群臣依序跟随。虽然相隔甚远,灵歌却惊讶地发现,无论她何时抬头,都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背影,就仿佛身前众人像是商议好了一般,在那一刻同时让开了路。
灵歌喟然一叹,但愿,相见永远只是背影。
太庙距离崇灵殿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到了庙门前。
太后早已在庙前静候,帝后与岳擎上前参拜,又与太后一起增上香仪。拜谒过列祖列宗后,刘丛适时上前宣读皇帝诏命,灵歌垂首细听,开篇无非是欣慰太子德行之类的赞誉之言,众人听之亦无反应,只是最后一句,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暂不行储君之责。
一句话,便让岳擎空有一个高贵的头衔,却无任何实权。
按东岳祖制,太子已年过十八,早已可行储君之责,如今皇帝竟以一句“外游甚久,疏于内务”,架空了太子,不仅朝堂哗然,连皇后的脸色也有些僵了。
岳擎始终面无表情,眸色平静,让人丝毫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灵歌凝视了他许久,最终也无奈放弃,又下意识地转眸看向了婉妃。
似乎在场诸人,有一半以上的目光聚集在岳擎与其身侧的大皇子身上,而另一半的目光则都落到了她身上,她却始终神态自若,静立不语,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宣妃时不时侧头看婉妃一眼,神色复杂。
嗡议声中,身前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众人侧目,却见丽嫔白安青已趴卧在地上,脸色青白,抽搐不已,旁侧之人急忙退闪,本就站在最边上的灵歌被人群一推搡,猛地后退了一大步,脚跟踩上裙摆,顿时重心不稳,仰面便要翻倒。
手臂挥舞挣扎中,灵歌下意识地闭上眼,静待自己与地面的亲密接触,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她被人轻轻托了一下,稳稳地站直了身子。
愣了一下,灵歌急忙转头,身后除了几个挤在一起看热闹的御女之外,再无旁人。四下看了看,远角的一扇侧门前,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正潇洒离去,乌发上的白玉冠,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夺目的光辉。
灵歌记得,普天之下,能带白玉冠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英亲王岳沨。
在太后漠然的神色中,昏迷的白安青被侍从抬走。
在皇帝关切的注视下,太医亦忙不颠儿地追随而去。
太庙祭祖告一段落,太后一甩衣袍,率先走向崇灵殿,帝后紧随左右,灵歌等嫔以下的后妃福身为礼,静待众人走远,方才纷纷直起身子。
“嘁!要说这丽嫔也真是有一套,如今这一昏,即不用驳了自己的面子,又不必献舞惹太后不快,说不定还要劳皇上记挂着,真是一箭三雕呀!”
玉美人斜眼瞅着白安青离去的方向,心下是既羡慕又嫉妒。
瑾美人轻笑了一声,“要不说人家是嫔,咱们只能低人一等呢!”话落,理了理衣袖,这才带着自己的奴才摇曳生姿地走了。
玉美人睨着她离去,讪笑,“不过是个没开封的蛋,走得那么风骚给谁看?”
灵歌淡扫了一眼二人,不着痕迹地远离了战圈,眼见云兰与小顺子进了庙门,忙带了二人匆匆离去。
穿过议政殿,入了乾坤门,便是后宫属地。
灵歌瞧着四下无人,只有几个御女走在极远处,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主子!”见灵歌脚步放缓,云兰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奴婢方才看见太子——”
“我看见了。”
灵歌淡淡地打断了她。
云兰登时梗住了。原本她还想问太子是否真是竹林里那人,因为她离得远,看不真切,如今一见灵歌这副样子,便知一切都不必问了。
“主子,怎么办?”
云兰犯了难。
“什么怎么办?”灵歌不解。
“被太子瞧见了呀!若是传到太后或者皇后耳朵里——”
“放心,太子不是那种人!”
不知为何,灵歌很笃定。自从看见他第一眼,直觉便告诉她,他是一个很少说话,更是鲜少笑的人。这种人,虽不说为人一定会光明磊落,但必定不会是那种乱嚼舌根之人。
云兰低头想了想,亦不再言语。
拐过瑾美人所居的兴庆宫,玉泉宫已在不远处。
看见家,灵歌的心情陡然好了起来。远处,仍隐约可闻热闹的鼓乐之音,但相对于此处的静谧,灵歌还是更喜欢这里。
自由,自在。
“主子,前边儿好像有人……。”
小顺子头脑虽不太灵光,眼神却异常的好。
灵歌也隐约瞧见个人影,却看不真切,“玉泉宫的人吗?”
小顺子摇头,“不是婢女。”
玉泉宫中只有他一个太监,其余皆为宫婢,而那人的衣裳,不似平常太监,却也绝不是婢女。
灵歌快行了两步,那人一见三人,也忙迎了上来。这一照面,灵歌才恍然,此人正是那日竹林中的另一个太监!只不过今天,他穿了一身正统的近侍衣衫,显得更为精神。
简之垂首请安,“请元美人安!”
一路尾随灵歌从太庙到兴庆宫,见其直奔前头唯一仅剩的玉泉宫,简之心下业已明了灵歌的身份,当即不再拖延,施展轻功先一步到了前面,静候三人。
灵歌笑了笑,“太子近侍之礼,我可受不起!总管找我有事?”
简之垂首一笑,“元主子叫奴才简之即可。”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红色绒包,双手呈上,“封太子之命,原物奉还。”
云兰上前接了,打开一看,竟是那支金琨点翠梅花簪。
灵歌心下微窘,面上却力持镇定,“多谢太子!那日失礼,还望简总管代为致歉。”
简之摇头,“元主子严重!”又揖道,“若元主子没有其他吩咐,奴才还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主子休息,先行告退!”
“简总管慢走。”
目送简之走远,灵歌低头睨了一眼那支金簪,向云兰挥了挥手,“赏你了!”
云兰一愣,忙追上已举步前行的灵歌,“主子,这可使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
灵歌头也没回地抬手打断她,“我说赏了就是赏了,废话不要多言!不过我可是有个条件,就是永远别让我再瞧见它!”
不知怎地,如今一想起那日的窘状,而且还被身为太子的他看见,她竟一肚子郁闷,再没了往日的豁达。这奇怪的心思,委实有些不像她。
云兰不解,却也不敢问,只得垂首应了。
回到玉泉宫,巧兰正在桌上布置茶点,一见灵歌进门,当即笑着迎上前,“主子,回来了,迎礼可是热闹?”
灵歌耸了耸肩,没言语,直奔软椅而去。
云兰笑了笑,“人多,规矩又多,再热闹又能怎样?”说着话,又将巧兰新沏好的茶端到了灵歌手边。
舒服地窝进软椅,让疲累的双脚悬空,灵歌方才长吐了一口气,接过云兰递来的茶杯,笑了笑道,“云兰说的对,不是站着就是跪着,再热闹我也没兴趣。”
巧兰一听,忙道,“主子可是累了?奴婢给你准备浴室?”
灵歌想了想,点头,“也好!太庙的香烧得太旺,一身烟熏火燎的,洗一洗也好!”
巧兰应声去了。云兰弯下腰,轻轻揉捏着灵歌的小腿,“主子,力道可重?”
灵歌摇了摇头,满足地闭上眼,“你这一双巧手,若是以后伺候了别的男人,或许我还会嫉妒呢!”
“主子!”云兰面颊一红,“您又胡说八道!”
灵歌嘻嘻一笑,半睁了一只眼睨着她,“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敢说你就没幻想过男人?”
“主子!”
云兰跺脚嗔怒,手上的按揉也停了下来。
灵歌连忙识相地安抚,云兰这才继续推揉,换来一声满足的低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巧兰进门说是热水已备好,小顺子也一并取来一套月白色绣着粉莲的锦袍预备替换。
一眼瞧见那月白色,灵歌便想起了方才在太庙瞧见的那抹月白身影,那一身潇洒的气度,即使是只看到了短暂一瞬的背影,却仍令她印象深刻。
英亲王岳沨……
是他救了她吗?若是,又为何一步也不肯停留?是怕闲话,还是嫌道谢太过廉价?
是夜,一片安谧。
院墙上铺铺扬扬的鲜花,弃了白日里蜂赶蝶舞热闹的喧哗,平素嫩绿的狭叶,在月色下透出一种无名的洒脱。
灵歌半趴在窗边,了无睡意。
守夜的小顺子打盹惊醒,见屋内的灯仍亮着,忙轻轻推门走了进去,轻道,“主子,都快子时了,该歇着了。”
灵歌瞟了他一眼,轻叹一声,起身走向床榻,“顺子,明儿一早就把太医给我找来!”
“怎么?主子,您不舒服?”
灵歌点了点头,仰倒在床上,“都已经失眠了,是该不舒服了。”
小顺子蹙了眉,有些不懂,但见灵歌已闭上眼,也只得将疑惑憋在肚子里,吹了蜡烛,悄声退了出去。
东宫。
“爷,子时已过,您也累了一天了,是不是该歇着了?”
简之看着仍坐在书案前静静看书的岳擎,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太子在外艰辛多年,所学所练,皆是为国为民之道,而且中途还巧妙地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为肃清吏治,做了莫大的贡献,加上赈灾治水,安抚民生,件件事皇上都心知肚明,如今怎能用一句话就将一切抹杀掉?
抬眼看了看简之,岳擎放下书,起身轻道,“别一直苦着脸,你在想什么,我都懂!父皇也有他的顾虑,再说,我至今仍是太子,不是吗?”
“可是——”
“别再可是了。”岳擎坐回床榻,忽然又道,“对了,她的身份查清了吗?那支金簪可是还回去了?”
人山人海之中,仿佛冥冥中有主宰一般,促使让他往那个方向看,然后,一眼便看见了她。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不夺目,却别有一番风韵。然而,也只那一瞥,他的心竟泛起些微沉涩。她果真是父皇的嫔妃。
简之点头,“奴才已经将金簪还给她了。奴才一直跟她到了玉泉宫,才知她是一个美人,封号为元,原是淮城知府的千金,名唤灵歌,半年前才选秀入宫,不过因为身子一直抱恙,至今尚未侍寝。”
灵歌……
“你说她至今尚未侍寝?”
这般独特的女子,父皇都未发现?
“是!皇上似乎偏爱今儿在太庙昏倒的丽嫔,听说连续招幸了半个月,之后便在宣妃等人处流连,奴才听说,新晋的五个美人中,除了已死的慧美人和一个玉美人之外,其余三人皆未侍过寝。”
岳擎点了点头,不知怎地只觉心下一轻,又听简之道,“爷,傍晚大典传膳那会儿,奴才路过在安福园,听见几个司制嬷嬷在讨论嫁衣的款式,似乎是太后在为英亲王选妃,而且,几个嬷嬷还顺道提了您的婚事。”
“婚事?”
岳擎挑眉。这事他已想过,回宫早晚要面对,只是没想会来的这么快。
简之点头,“大皇子已纳了妃,目前这局面,若是大皇子妃先一步产下麟儿,只怕对您不利,奴才想,皇后应该很快就会跟您商议此事。”
他记得太子曾与他说起过,后宫人不在多,能找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之人相守一辈子也就够了。当时,他只觉太子的想法独特,现在想来,这想法若要实现,只怕是极难,先不论是否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子,即使找到了,皇上与皇后就一定会准许吗?
岳擎没有言语,只沉默地坐在床边,眸色越见深沉,半晌,方才漠然翻身躺下,缓缓阖上了眼。
简之无声一叹,轻轻放下帷帘,带了几个宫婢退到了门外。
翌日清晨,灵歌刚起,云兰便进门说太医已在门外候着了。
灵歌一怔,正欲斥责小顺子不会安排时间,然而话未出口,又猛然想起,今日是太医院为后宫嫔妃例行诊脉的日子。
轻抚了一下晕虚的额头,灵歌挥手示意云兰让太医入内,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如今正觉不适。
太医进门,礼毕,方才恭谨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敛神诊脉。
灵歌看了一眼面前不过而立之年的太医,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祥嫔娘娘的身子无恙吧?”
太医明显一惊,“小主何出此问?”
灵歌笑了笑,“只是昨儿碰见祥嫔娘娘,她说吃坏了肚子,我这才问问,太医何以如此紧张?”
“哦……。”
太医尴尬一笑,这才松了口气,收回诊脉的手,起身道,“祥嫔娘娘一切安好,劳小主记挂!小主气血虚,又有些阴虚火旺之兆,此时极易感染风寒,小主切记不可贪凉吹夜风,否则病势一起,定会难过上好些日子!”
云兰一听,急忙上前,“那可有药调理?”
太医点头,忙走到一旁桌上写方子,后又照样誊了一份于病历薄上,方才将方子交与云兰,“药煎得了,会由太医院亲自派人送来。”
“有劳太医。”
云兰将方子交给灵歌,得了灵歌指示,方才亲自送太医出了门。
灵歌仔细查看了药方,发现尽是些清热凉血的药,而且并无相克,才稍稍放了心,待云兰折回,便将方子递了过去,“你亲自去一趟御药房,按方抓药。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喝不得凉药,须现熬现喝,太医院的汤药来了,就直接倒掉。”
云兰点了点头,接过药方,又道,“主子,膳食是否也需要注意一下?奴婢以前听说,内火旺的人,饮食须清淡。”
“这事儿交与巧兰吧!”
自从试了她的手艺,她已开始不爱御膳房的膳食。
云兰微笑应了,转过身,却差点与匆匆进门的小顺子撞在一起。云兰吓了一跳,不由斥道,“一大早的,你忙慌什么?!”
小顺子却顾不得她,一脸慌张地直奔向灵歌,“主子,出大事了,丽嫔被人下毒,皇上命令彻查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