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从鬼柳崖回来,自以为已经心如死水,却还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腾起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的希望。我以为这是我人生的峰回路转,我以为这是在我失去一切以后上天给我的补偿。我以为我还可以得到幸福……带着一颗悲痛欲绝的心。
那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见到洹歌,也没有听说他的拒绝。于是我以为他答应了,我以为他终于肯接受我。直到那一晚,我在破云楼外听见他与宗主的一番说话。
他说,“我不会娶秦双影的。宗主,就算你再怎么逼我,我也不会。”
宗主沉默良久,说,“也许这个决定,是本座欠思量了些。可是双影刚刚失去一切,家破人亡,在鬼柳崖养了一年才稍微振作了些,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打击她了。”
“她是很可怜。可是我不可能因为她可怜就娶了她。”洹歌对我永远都是这么刻薄,他说,“空欢喜一场的后果,也只能是更深的伤害她。”
我躲在不远处的白玉石柱之后,忽然间浑身无力,几乎站立不住。这时我听见宗主幽幽叹了一声,说,“你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婚,这是命令。——本座明日会给你们二人分别安排一项艰巨的任务,谁先完成归来,谁就可以提出一个要求。到时如果你赢了,再提退婚的事吧。”
我躲在石柱后头,捏紧了拳头,任指甲嵌进肉里。我喜欢他,已经喜欢得没有什么尊严了。倘若有一天他再当众退婚,我该情何以堪?宗主很疼爱我,也很疼爱洹歌,知他宁折不弯,终是不愿强人所难。所以在那一刻我对自己说,就算付出一切,这一次我也一定要赢。
——我一定要先一步说出拒绝。
最后我终于做到了。这句话是我先说出来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此时天色又暗了几分。沿着小路往前走,我看见一个长长的身影拓在地上,背后是昏黄的天空。他倚着一棵枫树站着,手里拎着一把绯色长剑。我不必抬头,也认得这熟悉的气息。
头上的金钗很重,金缕衣的裙角很长,我不习惯像其他闺阁小姐一样走小碎步,此刻看来便有些似步履蹒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要去翼轸轩找彤小姐吗?却在看到等在那里的月师兄以后,不得不退到了此处。
我垂着头,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绕着他走过去,忽然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
天空高远,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回荡在瑰丽而模糊的云霞之间。我垂着头,踏着小碎步,专注地往前走着,流苏微晃,环佩叮咚。
时间好像忽然凝固在了这个黄昏。他终于不耐烦地叫我一声,“秦双影。”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敢正视洹歌。
我不敢看他,也不敢想像他看到我时脸上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所以这一刻,我仍是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叫他一声,“……洹歌……师兄。”
从小到大,似乎除了吵架,我们之间一直没什么话讲。如今重逢,相对也是无言。整个世界又沉寂下去。一阵微风吹过,摇动满树花影。
“哼,师兄?你什么时候当过我是师兄?”他的身法好快,瞬间就闪到了我身边,他说,“秦双影你什么意思?自打在利贞殿起,你就没正眼看过我。”
我仍是低着头,没有躲避也没有还击,我不想跟他动手。
李洹歌似乎有些怒,忽然伸手拈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抬头望向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依旧这么美,眸色深深,璀璨如星,只是每每望向我的时候,总是冷冷的不耐烦的样子。
这一刻我离得他这样近,近得可以清晰看见他清澈眼底倒映出我的影子,金钗耀目,面若桃花。两年未见,我此时又上了妆,终究是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吧。所以他看见我,微微怔了一下,有种惊诧或是惊艳从眼底掠过,只是转瞬即逝。
我静静地看着他,原来纵使已经彻底对这个人死心,再相见的时候,心里也还是会有一些动容。对视的瞬间,还是有一丝痛楚,闷闷地碾过胸口。
所以我很快又垂下了眼眸,淡淡地说,“现在看到了。——还有别的事吗?”
我不想再与他见面的心情,应该与他不想再看见我是一样的吧?可是这句话却不知是哪里激怒了他,洹歌忽然猛地将我按到旁边的树干上,手上加了劲,捏得我下巴生疼,他冷哼一声,说,“秦双影,你果然有长进啊!懂得装模作样了!给我收起那一副好像别人欠了你的样子!”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李洹歌。”我抬起眼睛看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怒意,只是陈述,我的确没有必要再听他说这种无谓的话。
他听我这样说,却好像是满意了些,笑容里透出一种俊朗的邪意,说,“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秦双影。”他俯下身来,离我更近了些,曾经让我无比迷恋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说,“你不是很喜欢我么?你不是很想嫁给我么?为什么方才却在利贞殿上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了宗主了指婚?——秦双影,你凭什么?”
原来李洹歌是在因为这件事跟我生气。是啊,一直以来,他都是个那么骄傲的人,只可以他拒绝别人,不可以被人拒绝。只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然而直到此时,我才好像忽然有一丝胜利的快感自心底闪过。我扬了扬唇角,说,“李洹歌,你应该感激我才对吧。”我顿了顿,极力笑得愈加嫣然,心头却还是不免苦涩,我说,“拒绝的话由我先说出来,违逆宗主意思的人就是我。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占了个大便宜?——你现在是前途无量的破云楼楼主啊,你真应该好好谢我。”
似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李洹歌重重一怔,我握住他紧捏着我下巴的手,轻轻拂了下去,说,“一年前,我听见你跟宗主的谈话,知道你根本不想同我成婚。——其实我也是一样。”
我又想起那个夜晚,我躲在破云楼的白玉石柱后,听到他那番说话的心情。在鬼柳崖那一年,我以为我已经流尽了眼泪,可是原来真正的伤心,是会化作无止尽的泪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原来在伤上加伤的时候,泪水是会化成了血,一滴一滴落在心尖,带给人无限的痛苦。那一刻,他是真的伤透了我。
天色又暗了几分,李洹歌的脸在阴影里,神色暧昧不明,我望着他的眼睛,说,“现在这个结果,我们大家都应该满意才是。何不将过去种种一笔勾销,从前往后,两不相欠?”
我这话说得很礼貌,也是由衷之言。其实如果不是他来挑衅我,也许我也不会有机会跟他讲清楚。我可能会一直逃避,一直躲着他,一直不去看他的眼睛。然而也许有些事,必须要面对才能够痊愈,我也是真的不愿再与他有瓜葛。
李洹歌怔了怔,却忽然笑了,笑容里似有苦涩,寒意四溅,他说,“两不相欠,呵!小彤都已经要嫁给月师兄了,我们两不相欠又有何用?——如果不是你,宗主就不会胡乱指婚,我也不会输给月师兄,眼睁睁地看着她要嫁给别人。”
我一愣。原来他真正的怒火是由此而起。然而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从前的彤小姐,似乎是在他和月师兄之间难以抉择,看不出谁能脱颖而出,更胜一筹。可是现在,她明显已经与月师兄是一对,旁人很难再介入其中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了,与我无关。”我绕开他,缓缓往前走去,琼花台之宴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吧,我背对着他说,“洹歌师兄,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不管你相不相信,又或者愿不愿意回应……忘记所有过去,这就是我的决定。”
此时正是掌灯时分,前方主殿的灯火纷纷亮了起来,就像璀璨银河坠落下来的星火。
我缓缓走远,真希望可以就这样走出那荒唐的过去,走出那些令人伤痛的记忆。可是这时,他的声音自后传来,依旧动听却充满冷厉,他说,“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无论你如何决定。——秦双影,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比过去更令人讨厌!”
星光一样遥远的灯火中,我停住脚步,侧过头,微微扬起了唇角。事到如今,他怎么说我,怎么看我,我是真的已经不在乎了。然而这笑容依旧苦涩,是因为我终于无奈地意识到——
李洹歌讨厌我这件事情,原来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好吧。那么就请你继续讨厌下去吧。随你高兴就好。”我回眸朝他笑笑,直到望见他俊美脸上逐渐腾起一丝错愕的表情,我缓缓回过头,继续走我一个人的路。
华灯初上,点缀着点点红枫。十六年来,这一段路,其实都是我一个人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