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需要仰望。
但是,对于小侏儒来说,却是再也没有什么比在自己临死之前,有亲人陪伴在身边,让自己能够直视着自己爱徒的脸,更幸福的事情了。
尤其是这种待遇,是发生在自己刚刚把宝贝徒弟从走火入魔的险境中,于自我寂灭的危境里,拯救出来之后,才享受到的。
那种前人栽树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是如此的强烈,难以言表。
生而畸形的人,往往要比一般人敏感,感情也比之一般人更细腻、更入微;而在对幸福和满足感的需求方面,却反而比之普通人要低廉得多,也更容易满足。这便是生而畸形之人的脆弱与自卑。
小侏儒能够以先天畸形之身,走到今天,可谓历尽风雨,殊为不易。在他漫长的一生之中,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人情世故,风雨坎坷。
恩怨情仇,荣辱笑骂,成败得失,贫贱富贵……他都一一经历过、体会过、享受过、也承受过。而且,因他那有别于正常人的奇特身体,令得他较之旁人,哪怕是在相同的事情上,也注定经历更加的丰富,感触更加地深切透彻。
贫贱时,他曾比乞丐还卑微,所以,当他富贵时,他就比纨绔还能散财;失败时,他比所有人都潦倒狼狈,所以,当他功成名就之后,他就比其他人更张狂跋扈;成仇时,他比所有人都更刻骨铭心,矢志不忘,所以,当他受恩的时候,他也比之所有人都更加的感恩戴德,倾情回报……
所以,说他偏激也好,骂他乖张也罢,不管是好是坏,他从始至终都依旧是他,那个从来不改初衷的他。
所以,就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和暮封雪有着一种相似的觉悟,也可以说是无奈,那就是,活下去。为了能够活下去,其他的任何一切,都在所不惜。
而如今,在他临死之前,能够有这样一位自己最喜爱也是最疼爱的弟子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对于孤苦沉浮了大半生的小侏儒而言,便已经是最大的安慰,最大的满足,最大的幸福,也是人生最完满的落幕。
——尽管,他这样的一种情感,这样的一份心情,眼下的暮封雪并不理解,也体会不到。
………………
…………
在那点微末的能量散逸进心脏的瞬间,暮封雪有种被人狠狠地在心脏上捅了一刀的错觉。那种强烈的刺痛,顺着流淌的血液,刹那间扩散至整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绵延而炽烈。
强烈至极的刺激,把他一下子就从崩溃的情感,失控的情绪之中,拉扯回到了现实世界里。而那一口喷吐出的鲜血,与內腑的震荡、身体的痛苦无关,更多的是一种来自于精神上的剧烈宣泄。
他下意识地舔#舐#了一下嘴角边上的鲜血,那种熟悉的腥甜和身体里持续蔓延开的刺痛交汇在一起之后,竟给他带来了一种失而复得的久违感触。
那是一种活着的感觉和感动。
痛苦,对于暮封雪而言,便是自身依旧活着的最有力的证明。而持续存在着的流血、受伤和痛苦,则是多年来一直鞭策着他不断向前,不断进步,不断超越的动力。
因为,他永远忘不掉守墓爷爷当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流血、受伤、痛苦,至少证明你还活着,更说明你自己还没有能够强大到可以让自己不流血、不受伤、不痛苦的程度。
这样一种血淋淋的经历,令得此刻暮封雪俯视小侏儒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倔强的冷锐,而这一丝一闪而过的冰冷,彻底掩盖住了他前一刻,因为看到自己这位师傅凄惨模样时,那些油然而生出的悲伤、自责、内疚与痛苦的情感涟漪。
扭曲的人生,残酷的生活,刻骨铭心的教训……剥夺了太多生命中本该属于他的美好,而遗留下了太多不该属于他的凄怆。让他学会了如何去压抑自己的情感,懂得了怎样去伪装自己的思想,明白了怎样去面对生活的苦难……尽管,他实际的年龄只有十六岁,却已经熬炼出了满是沧桑的早熟。
看到暮封雪眼眸中显现出的那一刹那间的情感转变历程,小侏儒真正的放心了。老辣的他,读懂了自己徒儿那颗隐忍而痛苦的心,也看破了自己徒儿修饰的情和伪装出的冰冷。
小侏儒知道,暮封雪真的成长起来了。已经有了足够的心智和才情,却独面以后的人生风浪,而不至于再冲动吃亏了。
但光是如此,还不够!于是,小侏儒突然自作主张地决定,再以自己的这一条残命,给自己即将出师的徒儿,再上一堂永生难忘的课!
只见,他突兀地点燃自己的灵魂,以此爆发出一股恐怖的魂力,瞬间冲破了被施加在他身上的所有束缚,换取到了短暂的行动自由。
从他眉心中澎湃而出的浓郁魂力,将他的整个身体渲染出一层浓重的白玉光彩,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的神圣威严,如神临尘世。
他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站立起身子,尽管,他那枯瘦微小的残体,在直立起身之后,也不及瘫坐在地的暮封雪眉心的高度,但是,其散放出来的伟岸而神圣的气势,却给人予万丈高峰拔地起的巍峨压迫力。
暮封雪感觉自己真的快要被震惊得麻木了。自从他睁开眼的这么点时间里,接二连三的变故,呈现出的或恢宏或残酷的场面,不断地充斥进他的视野,撩动着他的神经,冲刷着他的心理承受底线。
不管是人还是事,无一不颠覆着他长久以来的认知。让他突然感觉到眼下本该十分熟悉的世界,竟然是这般的陌生。
直到一只看上去比三岁小孩子的手掌还要瘦小上三分的枯瘦手掌,伸探到他的面前,轻轻地为他擦拭去嘴角上残存的血渍的时候,暮封雪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下意识地后退了大半个身位。
透过皮肤的感触,他从那只正在细心为自己擦拭嘴角血渍的小手上,除了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关怀和无声的温暖之外,还有一份来自这只手的主人那摇摇欲坠般的虚弱。这令得他那痛苦刚刚消退的心脏,不自主地狠狠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痛楚在隐隐涌溢。
暮封雪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了头,刚好直视到小侏儒那一双枯竭的眼睛,那种空洞都吞噬不掉的慈爱,瞬间冲溃了他所有的情感伪装,让他有种忍不住想要放声哀嚎痛哭的悲伤。
就像自己是小侏儒最疼爱的徒弟一样,一直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小侏儒又何尝不是暮封雪最喜欢的一位师父。在他众多的师父之中,就只有小侏儒和他的感情最深。
而今看到自己最敬爱的师父,沦落至如此凄惨的境况,偏偏自己非但无能为力去为对方做点什么也就罢了;在前一刻反而还为了活命,想要对其举起弑师的凶刃。那种刻骨的折磨和天理难容的罪恶感,简直让他难以负重,痛不欲生。
可是,哪怕再痛苦,他也必须得背负起一切,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直到完成那与生俱来的使命和约定之后,再去自我救赎或者是谢罪。
“好孩子。让为师最后一次好好地抱抱你。”
小侏儒的身体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靠震动灵魂来传音,故而,他发出这两句话的声音,不再尖锐,反而很浑实有力。
他的身体太过枯瘦短小,说是要拥抱暮封雪,实际上,也只能是把暮封雪的整个脑袋环抱在怀里。
乳白色的魂力顺着他的躯干流淌到暮封雪的身体上,竟让暮封雪感觉说不出的轻柔和温暖。而小侏儒浑实有力的声音,也继续悠悠传达进暮封雪的脑海里:“乖徒儿,别太难过。生死由命,错不在你。能有你为我们送终,延续我们的传承,我们都死而无憾了。”
暮封雪湿红着眼睛,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线,已经被小侏儒师父给封锁住,却是连最简单的“师父”二字,都喊不出来。
而小侏儒的声音,也在这一刻,极其突然、突兀地变得凌厉而森冷,“就让为师最后教导你一个道理吧。记住,永远都不要背叛自己,因为,这个世界上,你唯一能够相信的人,就只有也只剩下你自己而已了。别人不想或者是愿意伤害你,不代表着他们就不会伤害到你!”
当他最后一个字回响在暮封雪脑海的刹那间,一种强烈至极的危机感,极其忽然,也极度迅烈地侵袭向暮封雪,让他浑身寒毛乍起。
但还没等他做出任何的应对反应,便感觉到后背和胸口骤然一凉。
暮封雪本能地用力一挣,想要一把推开自己的师父,却发现,被师父死死地抱住,推脱不开。
他下意识地低俯下视线,透过他和小侏儒的身体之间空隔开的一点间隙,正好看到一把灰黄色的利刃,从自己的胸口处洞穿而出,续而刺进小侏儒干瘪的身体里……
这入眼的一幕,令暮封雪极度的震惊和错愕,以至于整个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敬爱的师父,竟然会带给自己这样的一击;他也无力如何也想不明白,最疼爱自己的恩师,竟然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一剑将两人串连在了一起。
但是,你突兀升腾起的痛楚,却无情地提醒着暮封雪,这就是事实!
不择不扣的事实!
小侏儒抱着暮封雪脑袋的双手愈发地用力,继续传音道:“你一定要牢牢地记住这种感觉,牢牢地记住现在这种痛苦。然后,好好地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活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人生,活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精彩。”
言罢,他缓缓地后退开来,冷冷地看着那把灰黄色的利剑,缓缓地从自己的身上退出去。
他那被前后洞穿的身体,已经干瘪得没有血液流出。但是,在利剑离体之后,他眉心中涌溢而出的魂力,却是骤然间单薄了许多。显然,这样的一击,对此刻的他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
但他却没有理会这一切,而是突然分出三道魂力,落入分列在三个方向的狂枪、绝刀和霸拳三人的身体上,帮助他们冲破禁封。同时,他探指轻点,那把灰黄色的长剑便在暮封雪不由自主发出的一声闷哼声中,退出了暮封雪的身体,尔后,悬浮在暮封雪的右手边上。
直到做完这些,他才再次对暮封雪传音说道:“好徒儿,拿起师父的剑,来完成你的弑师考核吧。这样,你才能更好地……”
小侏儒的话,没有能够说完。
因为一道诡异的空间涟漪,如同透明的水纹,突然从远处的迷蒙雾霭深处,仿似轻风浮动平静的水面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扩散开来,刹那间便波及了此处所有的空间,一直延展到远处战火翻天的战场边缘,才被遏制住。
轻微的空间涟漪稍显即逝,快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出现和消失。但是,其产生的后果,却是恐怖到了极致。
只要被这道空间涟漪波及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尽皆在刹那间定格住。无论是人、烟尘还是迷雾,甚至就连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在这道空间涟漪扫过之后,如同被一层无形的寒冰,瞬间冰封凝冻,进而呈现出一幅如同被截取下的静态画面一般的场景。
紧随这道空间涟漪而来的,还有一句充斥着滔天怒火的沧桑话语:“差点就被你们几只狗一般的贱骨头,坏了主人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