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菲在《十年》的旋律中环视着陌生的房间,在跟丈夫分居之后,她终于首次地感到有些孤独,也终于有一点点想要哭的欲念。那CD非常善解人意,等《十年》唱完,果然就跟着响起了《想哭》,一时间里,吴菲忽然觉得这张唱片字字珠玑,仿佛每句话都在针对她。以前没有人告诉她,原来几首不足挂齿的流行音乐就能让一个自以为早已百毒不侵的女人忽然之间被久违的脆弱层层包围,特别是,当陈弈迅的声音出现在《the way we were》后面,简直有“一唱倾国,再唱倾城”的特效。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暮色渐蓝,唱片在不知几时已经停止了歌唱和侵扰,吴菲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回过神,帮自己揉了揉发麻的肩膀,找到电话拿在手中,又愣了愣,才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把电话打给她远在台北的好朋友典范。等电话拨通,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寒暄就直接切如主题,吴菲问:
“哎,我就是想问问,你跟陈奕迅熟吗?”
典范是吴菲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重要的程度不亚于初恋杨小宁以及即将要从“丈夫”变成“前夫”的莫喜伦。
认识典范是在七年前,那时候吴菲大学刚毕业。
吴菲在大学里的专业是英语,这基本上等于没什么专业。但这个没专业的专业又最容易让读它的人有奇怪的自我优越感,因此很容易眼高手低。所以,吴菲在毕业后持续优越了半年,同时也是无所事事了半年。等见的各种冷脸多了之后,她才终于有点明白,就业形势不像她曾经以为的那么乐观。之后,迫于自己给自己的压力,就将就到了一家涉外的房屋中介公司去当业务员。
上班前几个星期,主要是给老业务员打下手,吴菲冷眼旁观了一阵,觉得这也没什么特别的技术含量,就跟领导申请说她已经具备独立接待的能力。领导当然不愿意白养闲人,就答应让她试试。她第一次接的是两个台湾客,要租涉外公寓。
这是最普通的一种业务类型,公司把手上有的资料整理了一番,挑出符合这两个台湾客要求的房源,跟业主联络之后,就让吴菲带他们去看。那两个台湾人看起来很奇怪,男的个头不高,略黑,且很瘦,虽然只是初秋,但男青年的一身装扮俨然有把自己变成一只粽子的劲头。他自始至终都冷着脸一言不发,一张窄脸被毛线帽盖住最上面的三分之一,中间的三分之一又藏在一副超大的墨镜后面,露出直挺挺的美丽鼻子,一直抿着的凹凸有致的嘴唇下面长着吴菲最喜欢的那种“苹果下巴”。跟在他旁边一个台湾女人,看不出和他什么关系,亦主亦仆的,好像随时能代表他发表意见,而发表的同时又忍不住一直察言观色,像是试图看懂看那男的墨镜后面的眼神。
这两个人挑剔得很,看了四处之后都不满意。那台湾女人每到一处都会有一堆批评,批评的开始句一定是:“这个如果在我们台湾啊,才不会这么stupid,一定是……”她通常是边说边撇嘴,眼珠子只管上下翻飞,不知道是在自语还是数落吴菲。
等到了第五个地方,当那女的说了她那天第二十一次“这个如果在我们台湾……”的时候,吴菲忽然打断她,说:“你们不要租了好不好?”
她当时声音并不是很大,态度也没有很坏,充其量属于“陈述”。尽管如此,这句话还是把那两个台湾人给镇住了,吴菲看了看他们又继续陈述道:“不然,你们换别家中介公司好了,如果你们不认识,我可以推荐。”
她说完走了,把那两个人丢在身后。
工作上的出师不利让吴菲很沮丧,当即提出辞职。顾主看吴菲丢了客人之后不但不虚心地自我检讨,还以辞职来回避问题,认定她是个没有培养前途的,就没有任何挽留的表示。地产租赁中介在当时方兴未艾,并不怕少一个半个吴菲这样有个性没经验的人。
吴菲第二天醒来,只好在家里发呆,她妈妈在厨房一边摘菜一边催她赶紧上班别迟到。吴菲的父母早年离异,有个弟弟在新加坡上学,就剩下她和她妈妈两个人。吴妈妈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对吴菲也没什么特大的冀望,从小到大,她对她唯一的教育就是凡事不失误不犯错,有没有成绩倒无所谓。
吴菲正在屋里磨蹭,暗自盘算着怎么跟妈妈扯个谎先不说丢工作的事。忽然呼机响了,吴菲就跑出去回电话,呼她的是顾主,那位顾主说,昨天看房的那个台湾男青年打电话来,指名道姓地要找吴菲,听说她不干了,就更是非要找到她不可,还留了自己的电话让顾主转给吴菲。
顾主命令吴菲立刻回电话给那台湾人,他认定了那男青年找吴菲肯定是还要继续租房子,就反复还嘱咐说,不管那人提什么要求,都得立刻告之公司。顾主语气坚定不容商榷,仿佛给了吴菲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而吴菲则有义务知恩图报。
吴菲记了电话号码,回家继续躺着纳闷,猜不出那台湾人要干嘛。又睡了个回笼觉,梦里头也没分析出对方到底能干嘛。等她醒了,又一想,管他呢,反正也闲着,就回了个电话给那台湾男青年。
两小时之后,吴菲和那个台湾人在京广饭店的咖啡厅见了面。
这次那台湾女人没有跟在旁边,男青年显得比松弛,甚至还嘴巴抿了抿露出个难以分辨的笑容,但依旧戴着墨镜。
“不好意思害你丢工作。”台湾男青年先开腔道,低着头搅手里的咖啡,并不看吴菲。
“没什么,我自己不想干的。”吴菲没想过他会道歉,所以没打腹稿,就说了真话,回答的直眉愣眼。
“那,我可不可以,继续拜托你带我看房子?”台湾男青年问,不知为什么,藏在墨镜后面的脸居然泛出一点红晕。
一个男人在吴菲面前低眉顺目的样子,让吴菲没意料地又想到了杨小宁。她印象里杨小宁刚认识她的时候,在她面前也常是这么一副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更确切地说,见到这个台湾男青年之前,在吴菲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杨小宁是唯一一个会对她做出这种“低眉顺目”表情的男人。就在那一刻,这个奇怪的联想,顿时触动了她某一处不知名的柔软所在。
“好啊。”她答应:“不过,上次那个女的能不能别一起来了呀!”
“为什么呢?”台湾男子抬起头微笑着看吴菲,饶有兴致地问。
“不为什么,恩……”吴菲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我一见女客户就特没心情!呵呵”
“呵呵,这样啊,那,deal!”男青年笑着伸出手,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整齐的门牙。
“哎,那女的,是你女朋友?”吴菲一边回握男子的手,一边问。
“啊?”男青年大概是没想到吴菲会问了这么个问题,猝不及防,先是愣住,然后飞快地回答“哦,不不不,她,她只是我的经纪人。”
“‘经纪人’是干嘛的?”吴菲又问。
这大概又是台湾男人没想到的问题,他又“啊”了一声,然后红着脸笑笑说:“经纪人……就是那个……就是随时要帮你扮黑脸的那个人!”
“怪不得!”吴菲翻了翻眼皮,这才端起桌子上的冰茶喝了一口。
“什么?”那男青年问。
“没事儿!”吴菲端着杯子笑起来。
那男子搞不清吴菲为什么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貌似轻松地笑了一阵,谁都不太说的清干吗要笑。
等笑完,两个人又闲扯了些别的。临要告别时,那台湾男青年忽然摘了墨镜,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吴菲,眉尖略往上挑了挑,扭捏地问道:“你,不认识我吗?”
吴菲摇头,一边心里飞快地勾勒着“失散多年的亲戚”之类的场面。
“那,你都不看电视的吗?”男青年又问,声调忽然像是被捏起来一样变细了。
“看啊。”吴菲简短地说,脸上的表情继续奇怪着。
“那你,从来都没看到过我吗?”台湾男青年不甘心,身体往前探了探,捏着嗓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追问,问完吞了吞口水,喉结在脖子上鼓了鼓。
吴菲又摇头,然后回问:“你非要约我出来,其实就是为了问我这个对吗?”
台湾男青年坐回去,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咖啡低头抿了一口说“没,只是觉得,你蛮有趣的,北京女孩子说话都是像你这样吗?”
“我什么样?”吴菲问。
“讲不出,就是那种……”台湾男子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好又红了脸。
“冲?(四声)”吴菲帮他想合适的词。
“什么是‘冲’?”台湾男青年认真地回问。
吴菲看他一脸认真,忽然有些奇怪的可笑,就强忍着笑缓和地解说:“‘冲’就是‘卤莽’。”
“没有啦,还好。”他也笑,重新把墨镜戴回去。
不管那男青年到底对吴菲是什么印象,但接下来,有一个多月,他都还是约她四处陪他看房子,吴菲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当他问到佣金的情况,吴菲就赶忙强调那一定得算在原来的公司。
“那这样你不是会有损失?”他问。
“嗨,答应人家了呀!”吴菲认真地回答。
台湾男子果然信守诺言没让他的经纪人同行,于是吴菲就责无旁贷地成了那个在租房的过程中帮他扮黑脸的人。
“我发现你还真蛮有天分的哦!”看过两个地方之后这男子对吴菲赞叹到。
吴菲跟多数七十年代的人一样,从小到大都是在“鞭策”中成长的,所以特别受不了表扬。一经表扬就立刻变成人来疯,越战越勇,用最短时间掌握了挑选好公寓的全部要领,到后来表现得比那男子的经纪人还挑剔——除了没说“在我们台北啊……”
虽然那时候的北京并没有太多租涉外公寓可选,但这个租赁的过程仍然旷日持久。终于有一天,两个人终于都筋疲力尽,胡乱对着最后看的一套说:“就是它了。”这时,吴菲和这台湾男青年已然混得很熟了。
这对吴菲来说是一个不寻常的经验,这台湾男青年是个职业艺人,他也是吴菲这辈子认识的人里爱好最多的一个,不管说什么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不管做什么他都会一点。
重点还不是他的职业而是个性。在他们的相处中,他事无巨细都会照顾吴菲的意见,吴菲在认识他之前从来没想过一个男的原来也可以如此细致跟讲究,对于于已经习惯了北方男人的粗糙和霸气的吴菲来说,这台湾青年就像一款比如芒果之类的南方水果,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特质和奇怪的亲切感。
这个人的这些林林总总的特点汇集在一起,如果用庸俗的标准来衡量,简直就可以称做是“德艺双馨”——虽然很多艺人听不懂什么叫“德艺双馨”——所以后来吴菲就一直叫他“典范”。
找房之余吴菲也尽了地主之谊,有事没事就带典范四处逛逛,从和平门到潘家园,北京能翻的家底,凡吴菲知道的都尽量翻了。
等城里翻完了,还不尽兴,吴菲又带着典范去领略了一下北京郊区各处的风貌,好在那时候的北京郊区尚且保留着一些值得领略的自然风貌。
典范也颇懂得感恩,每到一处都非常捧场。
“‘怀柔’,‘密云’……这些名字好美好有诗意哦!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传说或是爱情故事才起的出这样的地名!”典范啧啧赞叹,不像装的:“哪像我们那里,什么‘九份’,‘基隆’,听起来好没气质!”
吴菲对典范的反应感到很意外,因此对他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有一个私秘的原因她从来没有对典范提起过。吴菲出生在北京郊区,也在那儿一直成长到高中。对于这个背景,她始终有些说不清楚的复杂心情。读大学的时候,吴菲觉得自己始终都困在“外地人”和真正的“北京人”之间,活的非常“暧昧”,令她不爽。好在她父母离婚之后,她妈妈为了摆脱那个痛苦的记忆,在亲戚的帮助下,终于带着儿女住到了北京城的二环边儿,扬眉吐气,成了真正的北京城里人。吴菲毕业之后当然也是用尽全力留了下来,从此都用摒弃的心情尽量忘记郊区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直到,典范对郊区那些地名的解读,才让吴菲透过这样一个陌生的视角,对自己曾经烂熟到厌倦的环境有了新认识。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感到,原来她也可以以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为荣,她把这默默视做典范给她的礼物。
等能到的地方都浏览过一遍之后,典范认定自己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城中心的东华门。他对那一带的氛围着迷到接近崇拜的地步。有时候只是在那附近随便走走,哪怕只是在东华门夜市吃东西,典范都会唏嘘赞叹不已。
“这是采气呢。”他认真地对吴菲说,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他们当时正围着城墙瞎溜达,糖葫芦是典范的最爱。
认识典范之前,吴菲周围都是些对赞扬很吝啬的人,大家都一样习惯地含蓄着,墨守成规,宁可把好听的话掖着藏着,好像在担心赞扬别人会伤了自家的筋骨。
典范是不同的,只要是喜欢的东西他就毫不掩饰地大加赞扬。吴菲后来常想,这也许就是她起初开始喜欢跟他在一起厮混的原因。他首次让她感到赞扬的力量,他让她有机会重新为自己的生活而骄傲,他也让她首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在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那不仅在于她帮他找到了房子或当了他的导游,而更多的是,她生平第一次像一个主人一样被尊重和被需要——对任何人来说,感觉到自己被需要都是意义非凡的吧。
典范在那次要离开北京之前,被吴菲强行按在东华门的一个剃头摊子上让一个慈祥的北京老大爷给他剪了头发。整个剪的过程都看不出典范是挣扎还是享受,总之是“哎呵呦吼”发出各种叫唤,表现得极其夸张,一再声称这种经验在台湾觉不可能——据他自己说他在台湾地区很红,这也是他最初对吴菲好奇的原因:吴菲是他到内地以后第一个打交道的年轻女孩,也是近些年来首位对他无动于衷的适龄女青年,这令他倍感新奇和挑战。
“从一开始你就不会特别当我是谁谁谁,还总是凶巴巴地对我,从你眼中我看到我就是我,蛮真实的,这感觉对我来讲,有一点神奇。不过,后来发现,你其实对我都还不错啊!”典范对吴菲说。
吴菲歪着头想了想,也替典范想不出其他的原因。吴菲当时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她认不出他,他反而更愿意跟她接近。
吴菲没有什么跟艺人或明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她并不具备别的城府,也就由着性子,始终就真的没有把典范当成个“谁谁谁”。在吴菲看来,反正,好坏都是要投桃报李,讲个她以为的公允。所以,当她充分地感觉到了典范带给她的温暖,她对他也就十分用心。他们的“温暖”跟“用心”还都很有些沟通的基础,因为在交往之初他们就说了很多话,各种方式各种内容的交谈,谈的花团锦簇。
“我这辈子都没跟谁讲过这么多话耶—— 除了背台词。”典范说。
吴菲也觉得很奇怪,这个跟她完全没有任何相似背景的人能给她一种意外的触动。她喜欢他皱着眉听她说话的那种表情,她喜欢当她每说完一句的时候典范都恳切地点头说“了解。”
“了解”对吴菲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个世界上,除了杨小宁,她不知道还有谁能给她真正的了解。当然,吴菲当时还不太了解台湾人的说话习惯,不知道“了解”在台湾人来说跟北京人的“噢”其实是一个意思,并没有吴菲以为的那么隆重。
不过那都不重要,如果误会能使结果诚恳,误会本身也就成了另一种诚恳。
到后来,等话说淤了,两个人也来点别的,典范常要求吴菲听他唱歌。
“拜托!换成别人想听我唱歌都不晓得要付多少钱呢!我还不一定唱!”典范玩笑着恳求。
“那我可以付钱请您别唱了吗?”吴菲也玩笑着拒绝。
“我唱歌,真的,有这么差吗?”典范收敛起笑容认真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