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297600000008

第8章 贼——彭家煌(1)

新年还没过完,振宇先生又为着父亲的明片,沉入恼愤中了;明片上除照例的“丹儿学膳费无着,穷年饭谷亦差数十担”外,还加上“汝敦哥自去年九月入伍后,至今音信全无”等的寒酸话。他常收到家中索款的信,没一回照办过,他父亲明知不能将他怎样,但这种信还是一封一封的寄;他也明知那于己无损,有时且可借此对付向自己借钱的朋友,然而还是一次一次的恼愤着。本来,家里穷,再加上敦哥当着兵,而且音信全无,已足够恼人了,这没脸面的事偏又堂皇的载在明片上,设或给阔友或爱人知道,甚至给识字的听差浏览一遍,那岂是闹着玩的!因此,他非常恼愤。不过徒恼无益,愤更不值,为补偿因恼愤所受的损失计,索兴把家书销毁了,出去消遣消遣,这在他差不多成了个例规。于是他咬紧牙齿,手指头全神贯注的抓着那明片,差不多几世纪以来蓄积的怨毒至今才碰着机会,得以发泄净尽——就使劲的一扯。明片粉碎的飞进字纸篓里后,他抽了两口气,擦着火柴吸烟,可是神经更加兴奋起来,皱一会眉毛搔一会头,一种受了羞辱的苛酷而愁烦的样子全露在脸上。

“敦哥除了当兵不能做别的。当兵自然免不了危险,如果阵亡,也就算了啦他一世。”“丹弟的学膳费,……唉,三十多块钱若不在正月初五那天花完,即令不寄家,也不至死在公寓里烦闷。”“半个月没出门啦,昨儿雇着车满想一进老张的门就叫他垫上车钱再开口借,他不在家,就原车访老徐,访老陈。他妈妈气死人,辗转的奔波,鬼影子都没有,仍然挺尸样的回了家,叫听差垫了十五吊,这算是逢时遇节对他慷慨过,不然……”“灵芝芳的《馒头庵》偏在这时候开演……自从邀人捧过她两回后,听说现在很能叫座儿啦,那小妞压根儿不错,我不捧,总归有人捧的。一回生,两回熟。再捧两趟,说不定就可上她家去遛搭。”“老罗作过几次的东,和他是新交,难道一次都不回礼,薪水七八十元一月,好意思!只是钱……嗨,有啦,明天预支薪水去,管得了那些!”

不管身边半个“乾隆通宝”都没有,他想排遣脑中的“敦哥”和“穷年的饭谷”等,瞧着身上黄生生的大氅,贸然发一发狠,不答价就跳上车,吩咐车夫在单牌楼歇一歇,车抵目的地,他跳下来走进有“当”字的大门,刮下大氅往柜台上一抛,那神气好像是:“老主顾,狐皮袍九成金的闷壳表都当过,件把大氅算得了什么!大爷虽则穷,总还有大氅当。”伙计照他所要求的数目,给了他十圆,他象当店里的大掌柜一般跨出来,不可一世的跳上车,指示车夫往游艺园的路上奔,心腔突突的嫌恨车夫追不上汽车,游艺园的包厢会落空,游艺园里丽人们的脂粉浓香会徒然的向天空飘散,心爱的灵芝芳会等着心焦而意懒。车夫喘着气,冒着汗,腿儿跟不上,全不看见似的只顾使劲踏着脚铃催。软弱的夕阳已给严寒逼上了万家的屋顶,夜幕渐渐在跟前开展,冷气一丝丝侵入腋下,朔风一阵阵送进裤脚管,他虽有些抖颤,但腰身扭一扭,肩上的负担倒是轻松了,裤里有新鲜的气流漾动着也颇有益于卫生。“敦哥至今没音信,许他忙着当排长,迟早总会荣归的。于今当老兵的谁肯白卖命!家中的苦况,算得了什么,这年头那家有剩的!”这念头飞燕掠水一般的飘逝了,翻腾着的主要的打算,却是“请老罗老周等,连自己,门票一元少不了;包厢三元;小有天的和菜,不,点菜,三元;香烟和杂费至少一元半,剩下的还公寓的听差,好维持以后的信用。逛他个痛快,他妈妈,逛他个痛快。包厢顶好在前排的中央,那末,她一出马就瞅得见,心里一定惊喜的跳着叫:哟,我的他坐的还是包厢呢!……那简直不待捧,她眼眶里那对活溜溜的珍珠儿怕不会向我怀里滚!单怕惹乱她的注意疏忽了做工倒是真!”

兴尽归来,已是夜阑人静的时候。老罗不便回家,振宇先生邀他到自己的公寓去。

公寓在后门外僻静的街尾。振宇先生的卧室在院南。院西的一道墙,塌下一大块,下面堆着预备补墙的泥砖,排成二尺高的长方形。卧室是狭长的,窗和房门朝北并开着,窗下摆着桌椅,床在南头。房门口的壁上挂着些春服,桌椅上堆着他俩新脱下的。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时钟敲了两下,那时房门口咯吱吱的响着,耗了啃东西似的。

过十二点睡,便通宵难得好睡,这是振宇先生的老毛病。况且白天他过于劳苦奔波,神经系起了“恒动”性,那时就不肯停止运用。他虽是闭眼仰睡着,实际上,灵魂是在乱梦的状态里,在接近他的理想的另一个世界里。在那世界里,他是有威权的天使,能任意指挥一切,满足一切。他由父亲的明片上演绎起,俨然的看见敦哥穿着脏透了的灰衣,废疾院的残伤者一般,托着过重的长枪,摆在壕沟里瞄准,消瘦的脸上,生气全无;肚皮贴着背脊,软弱到不能随意的转动。那完全是饥饿压迫他,命令驱使他,机械的勉强的挣扎着,生命在杀气森森的枪刺上摇晃。唔——敌人的通红的炮弹从天边闪出,冲破浓云,斜落在他那不幸者的壕沟里,哗喇——他消灭了,他的同伴消灭了。唉,可怜,这算了啦他一世,难怪音信全无!爹妈从此别挂念了吧!我也别挂念了吧!孤寂的他在消灭之后还有我在遥遥挂念着,魂如有灵,该记取我这点手足之情吧!如果这是梦幻,那便还得挂念,还得忧烦,而且也没用,甚至今生再能相见,更没用,除非他仍往一个枪炮堆里钻去。他不能做别的,也没别的给他做。在这世上,他徒然留着不良的印象在人们的脑中,粮食缺乏的家庭里徒然增加了消耗。……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时钟敲了三下,房门口还是咯吱吱的响着,耗子啃东西似的。

振宇先生觉着自己并没睡熟,又侧转身朝里面试试看,但头上发热,热水似的在酝酿着沸腾,脑中思虑的火继续的燃着:涵瑜,你的嫂子也到了游艺园,她最爱逛那儿的。她曾在你面前说我来着,说我家里铜钿没有,薪水一眼眼。哼,小有天里吃着满桌酒菜的是谁?她缩在角落里正吃着一碗素面,忽然瞧见我,三口两筷将面装下肚就赶快遛着走。她好像瞧见我没穿大氅,但这是逛,并不在乎礼貌,大氅交给听差收着也作兴。我堂皇的在坤剧场前排的包厢里坐着,多写意!不怕她穿得很标致,还是由杂座里躲到新剧场的人堆里去,她还许逢人偏说包厢里是她妹子的未婚夫呢!哼,那样的逛也算是个老逛家!像她那种上海人,一粒花生米要做几口吃,表示口里常常有的吃,我吴振宇就瞧不起!……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时钟敲了四下,房门口依然是咯吱吱的响着,耗子啃东西似的。

振宇先生还是不能熟睡,他有点心焦意燥了,但黑越越的天地颇适合他的幻境,他在床头辗转反侧的真是闲愁万种,幽怀沉结,一切的一切,他所感觉的只是渺无边际的空虚。于是他俯着身子睡,脑门里又换了一个花样:可惜同床的是老罗,不然正好并头……床是这么的窄!灵芝芳的确向我笑过,射过多少回媚眼。但是还得努力的捧,现在就追她的马车是徒劳。唉,牺牲大氅去逛,究竟是打肿脸称胖子的事。不过,逛得老罗他们个个都开怀,于自己的情面总算过得去,往后该叨谁的东,我算算看,嗯,老周好像在预备请吃一台花酒。……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房门口比较强烈的响了两下便蓦然寂静了。

振宇先生恼闷的转身向外睡,索兴张开眼睛看天亮了不。窗纸上蒙着一片深灰色,房门口处却现出半截淡白色的天空,星星一眨一眨的似在开玩笑。他微微的咳了一声,可是那淡白色突然伸长了,好像房门开开尺把宽。但在几分钟的寂静中,那淡白色又缩短了,给什么障着了似的,他受了强烈的刺激一般,胸部一起一伏的跳动着,捏了老罗一把,但老罗却是很闲逸的合着节奏打着鼾。他想再观动静,但是一种恐惧逼来,不容他再侦察。他不信妖魔的,他决定那是偷儿。“糟啦,偷儿在门口一伸手,桌椅上的皮袍马褂和壁上的一切,会一扫而光,对不住老罗还在次,明儿个怎么好起床,那儿来的第二副本钱再添制!偷儿是刚来倒还不打紧,单怕他是最后的搜索!妈妈的,来不及喊醒老罗啦,得吓他个措手不及,追回原赃才算数。”于是他扔开被,赤着脚,纵步跳下床,“贼来啦!”他喊着助威,追出了房门,顺手拾起两口断砖,继续凶狂的嚷:“你爬墙,你爬墙,我送掉你的命!你动,我开枪打死你,妈的。”他就如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鼓起毕生的勇气去应敌,深夜中的虚伪的咆哮竟将偷儿压服了。

“怎么啦,怎么啦?”老罗惊醒后,喊着奔出房。

“贼,贼,老罗,只有这儿是出路,我守在这儿,请你快快叫醒听差点灯来。”

两个听差持着灯来了,偷儿将头藏在砖堆的角落里正同鸵鸟见着人埋头沙里一般的可笑。他被捕时瑟索的立起,本能的挣扎了两下便无抵抗的低了头,脸儿黑瘦得可怕,身上穿着一套泥色的夹裤褂,比尘埃还脏。他在抖战中似乎不知道这世间有他自己。

“打,打,打,偷东西啊!打!”振宇先生磨着牙齿,晾出蓝筋突起的拳头在偷儿的眼前晃动,“简直没有王法了,非把他打死不行!”

“还是把巡警叫来吧?”听差提议。

“不行,不行,吊起来打他个半死半活再交给巡警。”振宇先生始终坚持的要严办。

“天快亮了,我看短了东西没有,再瞧着办吧!”老罗说。

偷儿在听差手里屈服着,振宇先生和老罗即刻进房查看,什么都没短,又都跑出来。只是振宇先生的甜蜜的梦被闹散了,而且受了虚惊,他决不肯轻轻放过那可恶的偷儿,还是跳起来嚷着“打,打,打!”

“唉,打他干吗?这种人也是没法才做这事的。不过他进错了门,他是个倒霉的贼!哙,你看对门房里,门还是敞开的,皮袍大氅挂着好几件呢!”老罗用闲逸的口吻说,又指着那羞怯到万分的偷儿,“贼啊,你太倒霉了啊!偏偏走到我们的穷房里来,偏又遇着这位先生——手指着振宇——醒啦!”

“老罗,你真见鬼,这种贼骨头你跟他开什么玩笑。这次不警戒他,下次他又偷别人的。你优待他,他将来不会优待你的。你说他倒霉,如果他今晚在这儿发了财,那就该咱们倒霉了。真见鬼,真笑话。”

“这不是笑话。咱们现在是正倒霉的时候,他光顾了,即令不被捉,也就是倒霉透了顶。若果咱们现在是发财的时候,就让他今晚不倒霉也算不了什么!你说优待,不打他,这算得是优待?”

同类推荐
  • 秋风引

    秋风引

    试图摆脱芳村的小桃师范毕业后又不得不回到芳村做教师。她看见过城市生活,她需要保持自己的荣耀。得到小桃的校长将他介绍给城里的干部。婚后的小桃感到很幸福。然而,总有一股摆脱不掉的悲凉缠绕着她。在小桃怀孕时,妹妹住在她家,独自与丈夫在厨房里呆了很长时间,并且打碎了一个盘子。发生了什么事小桃心知肚明,但她没有闹。从女孩到女人,从最初的梦想到生活的细碎,此时的小桃“最先闻”该已是人生的秋意悲凉吧。
  • 花娃娃

    花娃娃

    夜晚,如同墨汁一般黑的夜晚。一个身穿红色外套的女人在比夜更漆黑的走廊里不停的走动着,清秀美丽的脸上充满了置身于黑暗中的无助和恐慌。走廊两边每隔三四米便会有一扇惨白色门出现,惨白色,在这漆黑的走廊里分外的显眼。她不时的停下来,推推这扇门,摸摸那扇门的门把手。可是无一例外,门都紧紧地锁着······
  • 让爱流浪

    让爱流浪

    多少人懂得爱情,却沉浸其中,忘了最初的的魅力。有人告诉我海上的日出很美丽,我站在板间享受此刻的美景,有些沮丧,太美太凄凉。我努力寻找真正的爱情故事,终于为了成长一个人去流浪。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这是个爱,欲望,成长的故事,主人公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找到自己的位置,而生活也会这样下去。
  • 难记西游

    难记西游

    几人故事怎般走,三言怎敢话西游。。。。。
  • 花自飘零水自流

    花自飘零水自流

    花自飘零水自流,物非人非事事休。些许感叹,留以为记。
热门推荐
  • 哲学九讲

    哲学九讲

    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精神和物质的关系问题,人们在工作过程中通过对各种知识的概括学习和总结从而更好的更深刻的了解和认识自然、认识社会。哲学通常是研究根本问题的,这就需要对表面的问题进行批判的反思,通过这种反思更清楚的认识世界、了解人生。
  • 赛尔号之校园战联

    赛尔号之校园战联

    总这么几套~战神联盟,重新回到校园,当然主角还是小瑞我!让我们一起回到学校,去...去...去学习,我会以精灵的身份登场...那?看我们好戏吧
  • 术炼全修

    术炼全修

    女:“我累了,我现在只想过一个安宁的生活,你,给得了我嘛?我想要的生活?”男:“什么……”女:“算了,连自己所爱的人想要的生活都给不了,我们没必要在一起了,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明天我们就会离开,远走高飞,你别再来找我了。”男:“你爱他吗?”女:“不爱,但是他能给我一个你给不了的生活。”男:“就因为这个?”女:“仅此而已。”……男:你若想要过一个安宁的生活,我便给你一个天下……!
  • 魔尊宠妻无下限

    魔尊宠妻无下限

    【玄幻文】她,黑帮大小姐一枚,骄狂不训,一夕穿越,却成为一介草包加废柴,她很弱?是,她九系全能,说她没法器?是,她满空间的神级法器,说她没契约兽?是,一堆神兽附首称臣……
  • 盗宝王

    盗宝王

    一个嗜血的男人,一个神秘的盗宝王者,黑暗的世界,强者的舞台,且看他如何巧妙的运用自己的智慧,一次次化解致命的危机,盗取价值连城的至宝,得到强于一切的力量!
  • 祸世萌妃:乖乖女谋天下

    祸世萌妃:乖乖女谋天下

    【宫斗虐心】纳尼?!她才13岁豆蔻年华,就要嫁人了!老公竟然是个臭臭滴世家公子。天哪,以后就要面对谋害、栽赃、投毒、绑架、杀伐、鲜血……幸好她风华绝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帮他打下一个花花江山。可是,站在高高滴皇城之巅,享着他无限恩宠,她为何还觉得寂寞呢?且看长孙皇后如何权掌后宫,步步喋血!
  • 易烊千玺i

    易烊千玺i

    一个被家人驱逐的女孩,无意中与他相见,她一不小心闯进他的心里,他说,他会守护她一辈子。她说,此生非他不嫁。
  • 魔契:禁忌之恋

    魔契:禁忌之恋

    因为一次机缘巧合,他们因契约而结缘,生在异族的他为平凡的她渐渐沉沦。但他恐怖的占有欲却使她倍受折磨。爱恨交织,分分合合,仍然不能切断他们之间的羁绊。也许爱与恨只在一念之间,异族又如何?他只求能死生契阔,与子成双。“慕欣月,你别想从我这里逃跑,你别忘记跟我签下的契约,我会折磨你一辈子。”“你想怎么样,这张纸我撕掉就是了!”……“慕欣月,不论我是谁,你对我的感情都不会变吗?”“嗯!”“是吗……”……
  • 隔世尘嚣

    隔世尘嚣

    上古仙史,无人记载,亦无人知晓。相传有道士撰奇书,天下大事,尽收其录。乃道士死后,此书流落民间,不知所踪。此书所记的仙家逸史,渐渐流传民间,为一苏姓女子,撰写成册,尽入渔樵闲话……
  • 仙生

    仙生

    闵若,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为治父病,毅然踏上修真之路。一入修真深似海,从此安逸是路人。修行门槛高而窄,闵若幸运地凭单灵根天赋拜入仙门,成为金丹真人的弟子。当闵若小有所成回到家乡时,却得知老爹早已惨死的真相。她伤心返回师门,更发现了师父的阴谋。悲愤之下的闵若无奈自废功力,灵根尽毁成了凡人。正当闵若生不如死之时,他发现了老爹留下的秘密。从此,凤凰涅槃,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