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景色总有几分萧条寥落，尤其是在傍晚，天边散着几朵昏黄的云，给院落添了一抹颓色。叶剪红绡，晚风吹来，带着地上几片落花也颤了一颤，仿佛已经认了化作春泥的宿命。
孟太太这样幽幽地想着，然后扶了侍女香丝的手站起来说：“走吧，去锦绣房里。”
香丝低声说：“要太太去拜访她，她可真是面子大。”
孟太太穿着一身菖蒲纹路的倒大袖绸衣，底色是紫色，袖边用金黄软缎包了边，显得贵不可言。头上珠翠虽不多，但每一样簪花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衬得她雍容华贵。
她听了香丝的话，抿唇一笑，冷冷道：“为了和儿，我又有什么不肯的。”
两人穿过月亮门，走过花房，在长廊上慢悠悠地走着。一丛花叶从长廊外的花圃中伸出，遮盖住了一个清俊的身影，只露出一截肩膀，依稀可以看出穿的是深蓝西装。
香丝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孟华，低声在孟太太身边耳语道：“太太，前面好像是华少爷。”
孟太太眼神微变，扫了香丝一眼，故意将声音提了几分：“香丝，也不知道大少爷这些天都忙些什么？”
香丝瞬间明白过来，忙道：“回太太，大少爷刚接管家里事务，肯定整天在外面应酬。”
“要真是应酬就好了，就怕哪天给我领回来一个姨太太。”孟太太懒懒地说，“好像上次梁姨太送的那个女孩子，和儿就挺喜欢的！哎，真是亏了锦绣。”
那个身影登时绷紧，变得有些不自然。孟太太暗笑一声，继续扬声道：“锦绣这孩子，也不能耽搁了，得想法子找一个好人家才是……可我一个妇道人家，认识的人也不多，还得仰仗老爷。”
“太太真是宅心仁厚，为锦绣小姐着想。”香丝连忙奉承了一句。
两人说着，就快要走到花叶葱茏处。孟华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忙走出来，向孟太太说：“华儿见过太太。”
孟太太装作吃惊的样子，捂住心口道：“华儿？你怎么不出声，一个人在这里？”
孟华脸红了，讷讷地说：“捕房有棘手的差事，我一个人坐在这里静静心，没想到惊扰了太太。”
“你这孩子，说哪里话。”孟太太心里冷笑，面上和蔼，“算起来，你今年有二十岁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有看上的姑娘就跟我说，我去跟老爷讲一讲。”
孟华受宠若惊道：“谢太太。”
“一家人客气什么，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我们生分了不是？”孟太太看了一眼香丝，“走吧，锦绣该等急了。”
孟华眼珠一转，问：“太太是要去锦绣那里？”
“可不是，姑娘大了，总有些事要操心的。你说我这个当家主母不出面谁出面？”孟太太话里暗藏玄机，眼睛直盯着孟华。孟华浑然不觉，心里只念着锦绣，渐渐出了神。
香丝抿唇一笑，陪着孟太太走开几步，故意道：“太太还愁锦绣的婚事，眼下不就有一个？”声音不高不低，让孟华听到绰绰有余。
孟太太轻咂道：“你这蹄子，仗着我宠你就给我乱说……”
话未说完，孟华已经从后面紧跟几步，拦下孟太太道：“太太，请留步。”
孟太太生生压下一抹得意的笑意，回头问他：“华儿，怎么了？”
孟华眼中闪着激动的神采，说：“太太，大哥不愿意娶锦绣，我愿意！只要太太别嫌弃我。”
“华儿，我怎会嫌弃你，只是你父亲那边还要通融通融，这件事难办呐。”孟太太轻轻抬手，“你先回去吧。”
孟华有些失望，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离开了。
香丝不解地问：“太太，眼看他上钩了，你怎么反而扫起他的兴来了？”
孟太太冷笑道：“就这么容易让他到手，他反而觉得咱们的人情太薄。以后你呀，学着点。”
主仆两人顺着走廊走到一处僻静院落，抬眼见灯已经掌上，屋里有暖融融的灯光亮起。嬷嬷从里面出来，看到孟太太，忙行礼道：“老身见过太太。”
“起来吧。”孟太太厌恶地甩甩手里的帕子。这老嬷嬷自打来到孟府，就不肯换下身上的旗装，规矩都按王爷府里面的来，弄得孟太太不得不多派了几个人看守着院子，就怕落得别人口舌。如今老嬷嬷学乖了，知道是孟府接济了她们，才把那股子清朝贵族的架子拿下来，搁在前几年，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呢。
院子里种着丛丛雪柳，正值花期，堆簇的小白花如同白雪堆玉。顺着白玉小径望去，可以看见尽头有两株盘龙檀，曲折枝干上已经抽出新芽，远远看去如青烟迤逦，煞是好看。
孟太太满意道：“锦绣这孩子真会侍弄，你看看这园子，可养眼得很。”“太太夸奖的是。”
孟太太笑着进了屋子，正看见锦绣坐在窗前绷架前绣着什么，半开玩笑地说：“锦绣，可是孟府亏待了你，让你做针线补贴呢？”
锦绣一惊，抬眼看到孟太太，忙起身道：“太太来了。蓉儿，快给太太看茶。”
孟太太扶着香丝的手坐下，打量这屋里的摆设，然后说：“锦绣，这房里可真是素净，不如回头我让管家从我那里搬些盆景过来，再让人裱些字画挂上。”
“锦绣受不起。”锦绣低下头，神色黯然，“这么多年在孟府，锦绣已经是受了莫大的恩惠，怎敢再要太太的东西！”
孟太太笑而不语，心中暗自爽快，轻呷了两口茶，开口道：“好孩子，我也是女人，知道你的不易。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可不能轻贱了自己，这针线活可不能再做了。香丝，帮格格收起来。”
锦绣刚想说什么，香丝已经手脚麻利地收拾起绷架和绣线来。孟太太又笑道：“格格何必整天闷在这个院子里？不如哪天随我一起去看戏吧。”
孟太太这突如其来的温和让锦绣有些忐忑。她抬起漂亮的凤眼，问：“太太不怪我了？”
之前为了锦绣和孟嘉和的婚事，孟太太不止一次跟孟老爷闹过。如今孟太太没提这茬，锦绣自己倒是主动说了，这让孟太太很是意外。
“儿女大了，管不得了。”孟太太意有所指地说，“好了，回头我让香丝来接你，院子里事多，我先回去。”
锦绣起身想要行礼，却记起孟太太最讨厌这套遗清规矩，忙揪了帕子，挺直身体送孟太太到门外。待孟太太的身影走远，嬷嬷才露出喜色道：“恭喜格格，贺喜格格，太太这是打算接纳你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这府里上上下下就该尊称你一句大少奶奶了。”
“接纳我，是吗？”锦绣的眼神这才冷了下来，方才恭敬的态度荡然无存。她望向天边的残云，讥诮道：“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嬷嬷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挥手制止道：“我去二楼，你别跟着了。”
锦绣拾阶而上，走到二楼的窗户前。这里地势偏高，可以望见孟公馆的门外。此时天色已经全黑，灯花开在这个深深庭院里，不知照亮了谁的寂寞。等了不知多久，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孟公馆的门前，车灯倏然熄灭，接着车门打开的声音传来。锦绣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一只玉手抠着窗棂上的红木。
果然，孟嘉和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稳步往花厅方向走去，一会儿的工夫，身影就隐在花廊下看不见了。锦绣痴痴地望着，只觉一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嘉和，”锦绣苦笑，“有了你，才算有了锦绣年华。”
没有你，世界再繁华也不过是一片枯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