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正在仰头打盹。宝马车的皮座垫软绵绵的,开起来几乎没有一点噪音,纵然行驶在乡间路上,也平稳得很。阿东盹着盹着,却忽然觉得车子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啊?”他睁眼问。司机呆呆回头:“老板,堵车了。”“这种乡下地方怎么可能堵车啊!”阿东拍着座位生气大吼。司机指着前头:“那个、那个……”舌头僵直,好像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废物!”阿东骂了一句,自己探头去看,也倒吸一口冷气:前面一排驴车,几乎看不到头。这驴走的速度能有多快?更何况它们还走两步、停三停,比上花轿的大姑娘还扭捏!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啊?
乡间路窄,一辆车就堵得严严实实,旁边是挤过不去的。阿东肚子里想:邪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碾不了他们、还躲不了他们吗?拿定了主意,便拍拍司机的肩膀道:“别理他们了,我们倒回去,换条路走。”好在这里没有红绿灯、转向线,调头也无妨。
他想调,却不问人家容不容他调!说时迟那时快,后面也来了一队驴车,把条小路堵得头定脚定,像根做死了的****,再也活动不开来!
这可真邪了。阿东下了车,看看前头,前面那些车把式吸袋烟、低下头,“咚咚咚!”打三记鸟铳;看看后头,后面那些车把式吸袋烟、低下头,“咚咚咚!”也打三记鸟铳。阿东蹭到其中一位旁边,敬了支金熊猫,笑嘻嘻套近乎:“爷叔,瞧这阵势,方圆十里的驴子都牵出来了吧?”
那小老头把他手一拦:“甭了!咱们的土烟吸着舒坦。”冷冷喷一口烟,才回答他后面的问题,“——何止哪?是骡子是马、是黄牛是水牛,都牵出来遛了。”
阿东听他话里有骨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再问:“能不能让让我?我可是到这里来帮你们发展——”话没说完,“咚咚咚”又是三鸟铳,震得他耳根发麻。小老头放下铳,硬梆梆答道:“送葬,管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让!”
阿东是见到他们车子都扯着白布、缀着些白花,最后那辆车好像还拉着班吹鼓手。不过,此处从未以这般礼仪送过谁,他是知道的,心下突突的跳,脸上笑道:“爷叔,你开我玩笑!何时起,本乡这般送葬了?”
“咱们合计了,得这么送一次。古代送一位清官,全乡磕三个头、放一挂鞭炮,王老师说如今新社会人人挺起腰杆作人、不兴下跪了,那咱们就学西方,低头默哀!电视里他们不是放礼炮吗?咱们就发礼枪,风风光光的送他一回!”小老头挥手。
阿东实在忍不下去了,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出钱,你们快点走吧。猫在这儿多浪费时间。”
“不浪费。”小老头一字一钉,“谁为我们娃儿花了心血,我们就不怕为谁花时间。给王老师送,送多久都值!”
“你知不知道我是跟县长签了合同,来这儿承包你们的旅游发展工程的啊?你们所有人的前途——什么?王老师?”阿东忽然愣了,拉开西装衣襟,跌跌撞撞向前跑去,直到车队头上,扒开那堆得高高的松柏枝叶,看见躺在灵柩里那张枯黄干瘦的脸,眼泪“唰”就流了下来。
“王老师是我们十树八屯的好老师,别惊了他的遗体。”护灵的小伙子过来拉他。阿东手一挥,骂道:“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就是开发商吗?”小伙子看了看他那方圆百里独一份儿的宝马车,撇嘴道。“我,是王阿北的兄弟,王阿东!”阿东用标准十树八屯的乡音,放声大吼。周围青山仿佛受到了乡音的感应,嗡嗡把回声传开去“我是……兄弟……兄弟……”
小伙子愣了:“你——你?可要不是你非把屯小学改建成宾馆,王老师四处找新址,他能累死吗!你们真是兄弟?” 王阿东一时语塞。
他很年青时就离开了十树八屯,大部分乡亲大概认不出他了,但阿北是知道他的。前阵子,阿北还几次来找他,求他高抬贵手,保住屯里的小学,他咬着牙签嗤笑:“现在来求我了,早干嘛去啦!早前你不是很能吗?能到哪去啦!你再会读书,现在还不就落到这田地,读不读书有个屁用。我有钱,给乡亲们都找条财路,不比读书强!”
说出这话时,他心里有股特别的痛快。他们的母亲早就死了,父亲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阿北读书一直读得好,不像他,榆木脑袋老是背不进那些试题,父亲也就特别宠阿北,有什么好的,总尽着阿北。阿东早就嫉妒了。父亲死的那天,还拉着他们的手:“阿北要把书读下去啊。阿东,你要帮着阿北啊……”埋下父亲,左邻右舍也拉着阿北:“可惜了个读书苗子!你以后怎么办啊……”
阿北阿北,都是阿北!阿东拍案一怒,出门就闯江湖去了,睡过煤堆、啃过白菜帮,人前扮过小丑、人后抹过男儿泪,几度沉浮,混成了不大不小这么个老板,衣锦还乡,打算在阿北面前好好的出口鸟气。但他从没想过,阿北会死。真的从没想过。
小老头儿慢慢走上来,看了看他,递给他一封信:“王老师说,要是有个兄弟还肯来叫他一声,就把这信交给他。”
这是阿东的遗书了。阿北双手颤抖的打开,见上面写着:“兄弟,我知道你要强。这次你赢了。你给我设的难关,我闯不过去。但你能闯吗?能给屯里一个新小学吗?我等着看。”
“我当然能!”阿北含着泪喊出来,捶着阿北的灵柩,“你办不到的,我办得到。我证明我比你强了,我赢了!赢了——”后面的话再也喊不出来,泪水淹没了他的嗓子。
赢了又怎么样呢?再也没有一个兄弟在旁边看着他成功,再没有一个亲人为他高兴、甚至是为他嫉妒。他忽然意识到,他是爱着阿北的,所以当初出门时,什么钱都没带,把一切都留给阿北。他是希望阿北有出息的。阿北后来回到乡村教书,算不算有出息?他不知道。但他还是爱着他的,这才特别介意在他面前出口气。如今他后悔了,想跟阿北和解了,又有什么用呢?晚了,晚了!
“你说你会做到什么?”小老头在旁边追问。“我会建立一所全新的乡村小学!叫阿东小学——不,叫阿北小学。对着兄弟起誓,我会!”阿东斩钉截铁。
“阿北不好听。就叫东北吧,反正咱爷们都活在东北嘛。”有人笑着拍拍他的头。这声音怎么这么熟?阿东抬头,只见阿北在拍他!
“不是炸尸,不是炸尸。”阿北早料到他要尖叫,伸手过去掩住他的嘴,“我装死,才骗出你的承诺呵。”
他的手很瘦、而且有点凉,但绝对是活人的手。阿东不叫了,捏紧拳头狠狠的捶他:“你个骗子!”
“轻点……咳咳,我没死,可是真的被你急病了。”阿北弯下腰呛咳不已,半响才直起身来,“我这么做,也是帮你理理别扭的肝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呵。”
阿东瞪他:“什么?”阿北轻轻道:“你读书一直不拿手。但‘不拿手’、和‘不喜欢’,是两回事。你其实还是喜欢书本的,不是吗?”
阿东沉默了。他喜欢崭新的练习本、喜欢用铅笔头在上面尽量工整的写下一个个方块字。即使后来用金笔在A4纸上龙飞凤舞的签名,也没有当初仔仔细细描下“月是故乡明”那般的虔诚与满足。办公室里,他置下满橱的大部头书本撑场面,模模糊糊的想:“以后老子生下小崽子,一定逼他读书,不能再像老子……”
“让更多的孩子,即使读书不太拿手,也能读下去,一直读到他喜欢的程度为止,那样不是很好吗?”阿北温和道,“阿东,我知道你最恨我的,是父亲告诉你家里钱不够了,只能供一个孩子继续上学,而那只能是读书更好的我。我回到乡里,努力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坐进教室,心里想到的就是你。阿东,建一个学校,并且提供一笔奖学金,让以后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学,好不好?不然……”他看着那辆宝马,一语双关道,“即使是宝马,有时也会开不动呵。”
“行!”阿东赌气般道,“有你这么个兄弟,我能说不行吗?”凝视着阿北,他道,“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阿北吓了一跳。阿东抱住他:“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要好起来,然后帮我绘制未来的蓝图。不准拒绝,我们是兄弟!”人群欢呼了。驴车、骡车、牛车,拥着宝马前行,难分彼此。笑语嘈杂中,阿北贴着阿东耳朵道:“不止我和你。所有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的孩子,都应该是兄弟,你说对不对?”阿东没有回答,只是把阿北的手握得更紧、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