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往事速记
我们一直推迟我们知道最终无法逃避的事情
这样的蠢行是一个普遍的人性弱点
它或多或少都盘踞在每个人的心灵之中
—塞缪尔·约翰逊
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从昨天下午伦敦当地时间三点起飞开始,在飞机上我已经待了整整十三个小时,无法合眼,我想起了曾经的红着眼向我失控地倾诉的宁致远,我也在愧疚怎么不早一些看到邮箱里寄过来的邮件,他往往复复开始做相似的梦的时候,就是病症复发的前兆,以前医生就提醒过我。
刚走出海关,我就看到宁致恒了,他站在人群中很显眼,他看到我朝我挥挥手,我刚走到他身边,他就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披到我身上。
“谢谢。走吧,致远呢?”我问,他接过我的行李箱。
“家里睡着呢,没什么事,你别太担心了。对了,我先带你吃点东西去吧。”宁致恒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带着我离开浦东机场。
“我在飞机上吃过了,对了,致远昨天吃药了吗?没道理啊,他又没停药,最近不都挺好的吗?”我开始有些焦躁。
“你会不会太敏感了?我看他挺好的啊,昨晚他还说介绍他朋友给我认识,但我还没看到,他朋友们就离开了,我们现在先回去吧,这就带你去看致远,好吗?”宁致恒试图安慰我,我点点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就这样,我们的车又一次飞驰在高架桥上,和上次我来浦东接他时一模一样。我还是又回到了这片我打算永远搁置在情感隔离带的城市。宁致恒打开车载音响,音响里传来熟悉的华语歌,窗外灰色的云朵遮天蔽日,城市的轮廓永远笼罩着一层黄褐色的烟雾,让人生厌。
汽车又开到了从前居住的小区里,树梢上已经没有树叶了,几个月前的夜晚,这些树上还开满了樱花,而今只剩下树干在风中孤单地摇曳着了,其他的景象什么都没有改变,那张木椅,那个水池,那些忙碌的白领和洒水的物业人员。
然后我们回到了我曾经的家,打开房门,熟悉的香味拂面而来。房间一点都没有改变,比如落地灯还是在进门的楼梯边,比如桌上的桌布还是那块小方格的红色桌布,一切都在尽最大可能维持着原状。
我坐到沙发上,宁致恒到厨房给我烤了块土司,做了个三文治给我说:“随便吃点吧。”
我接过早餐,两兄弟还真搬进来了?我看了看阳台,很多植株都已经枯萎了,冬天早就悄然而至了,我刚准备问致远是不是在房间里的时候,致远就出现了。
“纪忆姐,这个给你。”我一回头,是致远,手上拿着一杯鲜奶,脸上是恬淡的笑容,和我最后那次离开上海一样,他表情异常平静,平静的就像他两小时前才见过我一样。
“致远?过来,让我看看。”我接过鲜奶放在桌上,伸出手准备给他一个拥抱。
“你这次回来还走吗?坐吧。”他没打算给我拥抱,只是指了指沙发就自顾自地坐到了沙发上。
“嗯,我这次是回来接你的,我们一起回英国吧?好吗?”我尴尬地坐到沙发上。
“回英国?我不想回去,在那儿生活多不方便啊,人也那么少,商店那么早关门,我不喜欢英国。”宁致远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说完笑着看了看宁致恒。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还有哥哥啊,我也会一起去!”宁致恒也坐了下来。
“我现在已经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儿,我不想回英国,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对了,哥哥也给我弄个早餐吧,和纪忆姐的一样。这样吧,哥哥,要不你和纪忆姐一起回英国,我在上海生活,现在我更喜欢上海。而且,你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宁致远一边说,一边和颜悦色地拿起鲜奶喝了一口。
眼前的宁致远让我感觉突然陌生了许多,是我没见过的宁致远,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接什么好,宁致恒看了看我,笑着叹了口气就起身往厨房走去了。
“致远,你是不是生姐姐的气了啊?我昨天才看到你的邮件。对不起啊!”我说。
“生什么气啊?没有啊,一切不都挺好的吗,那就是几个梦,你别往心里去。对了,纪忆姐,我认识了一群朋友,改天介绍给你认识吧?他们都很想看到你,我经常和他们说起你,好吗?”他说完脸上的笑容越发让我担心,嘴角是上扬的,眼神是幽怨的。
“真的吗?当然好啊。致远,姐姐问你个问题啊,你别生气,这很重要。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有按时吃药吗?”我起身坐到了致远的身边。
“唉,我就知道,吃药了,需要我把药盒拿给你看看吗?”致远还是生气了,我知道这话很有歧义,但我真的挺担心致远。
“可以看吗?”我刚问,致远就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回卧室,把药盒拿出来递给我。
“纪忆姐,你这次回国为的就是想检查这个吗?还有,你总是问我吃药了吗?吃药?你什么意思啊?你问我你吃药了吗?意思是我脑子有问题,所以要吃药是吗?脑子有病的人是你们,我讨厌这种被你们当成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感觉,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很好,谢谢。”宁致远突然朝我吼了起来,我这会儿真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了,我知道自己过分了。
宁致恒听到了争执后,赶忙从厨房里出来说:“致远,你回房间去!现在!”
宁致远起身走到我面前,把递给我的鲜奶拿起来说:“你还是别喝了。”然后就气冲冲地朝房间走去了,这一点上,他依然像个小孩。
“纪忆,对不起啊。你别往心里去,我回来开始他就这样了,对我也是这样的。”宁致恒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对我解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可能他就是心情不太好吧,和抑郁症应该没什么关系,你觉得呢?这人谁不有点儿情绪呢,是吧?”
“我没生气,呵呵,今天是我不对,我这样问他肯定接受不了,我就是太担心了,所以才这样。嗯,以后我们都注意点吧,不过,我还是想带他去医院看看,就算他这次没事,也应该每隔一个月去看一次医生的。我负责说服致远,你就负责处理好你公司的事情就可以了。对了,你去上班吧,我整理一下东西,你那边应该也挺忙的。”我说完起身拿起行李准备上楼。
“你现在时差还没倒过来,你先睡会儿去吧,房间给你收拾好了。公司那边我还真得去一趟,最近挺多事儿全挤一块儿了。”宁致恒耸了耸肩膀对我说。
“嗯,呵呵,谢谢你的早餐!”
接着宁致恒就出门去公司了。中午的时候,我试图敲开致远的房门,但他一直不开门。也对,这人谁没有点儿脾气,说不定这是说明致远在往健全人方向康复了,开始有脾气了,我回到房间,关上门,终于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我打开房门,房间没有开灯,房门却都是打开的,致远不知道去哪儿了,宁致恒则还没有回来。
我刚打开灯,宁致恒就开门回来了,他看致远不在家,告诉我可能下楼找赛凯琳去了,然后宁致恒抱住我说:“抱一会儿吧,我好累。”
我没说话,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我闻得到他洗发水的香味,细微的温暖总还能让我们找得到一些坚强的理由,我们想要的,其实一点都不多。宁致恒撩起了我的刘海,亲吻我的额头。
突然,阳台的门嗖一下迅速打开了,我和宁致恒吓了一大跳。致远走了进来,对我们笑笑说:“陪我看电影去吧。”我吓得猛地推开宁致恒,坐到沙发上,好像是我在和宁致恒偷情一样。
“好啊,呵呵,你去选,我们陪你看。”我说。
宁致恒皱着眉斜着眼看着致远,他开始渐渐对致远这些举动变得有些不耐烦,然后他说:“明天带你去医院复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你们看我哪里又像生病了?我睡得着,吃得下,看到你们心情也很好,我萎靡不振了吗?我寻死觅活了吗?别整天说我生病,我不会去的。”致远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安之若素的笑容,就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一点都不像吵架的架势。他说完后,从餐桌上拿起一个草莓塞到了嘴里。
然后他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了宁致恒一眼,邪魅地笑了笑,朝宁致恒叹了口气说:“ 哥哥,这样吧,反正现在你们也不喜欢我,我搬出去住,好吗?记得以前我们租的那套凯琳姐的房子吗,现在也是空置着,我到楼下去住,这样,你们俩也可以好好地二人世界,我也不会打扰你们了。”
“你真的该吃药了。”宁致恒一听,额头上的青筋全凸起来了,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更加讽刺。
“宁致恒,你给我闭嘴,你没资格说我,你算什么东西啊,你还真以为你是我亲哥啊?我可不是你妈生的,哥哥以前从没像现在这样对我说过话,现在讨厌我了,是吗?我走,行了吧?”说完致远把桌上宁致恒刚买回来的外卖全撒了,然后拿起皮夹出门。
我刚往前一步准备拉住致远,宁致恒就一把拉着我说:“让他走!”
宁致远听到这一句就哭了,他回过头对着宁致恒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呵呵。”就摔门离开了。
气氛霎时安静了,宁致恒坐到沙发上捂着脸,垂着头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只说了句:“什么也别说,让我静会儿吧,要不你去休息会儿吧,没事!”
我没说话,坐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背上,陪着他,不说话。半小时后,门铃响了,我想,还是回来了,两兄弟能有什么隔夜仇的,一打开门,我看到的是赛凯琳和曾静,她们身后站着致远,他朝我微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最好是告诉我这是一个惊喜,如果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都到了回国都不通知我的程度的话,那我现在就把金刚那双健身用的运动鞋放到你卧室去。”我还没反应过来,赛凯琳已经蹦到我身上了,她兴奋地揉我的太阳穴,笑嘻嘻地说。
曾静则趴在我后背揉我的肩膀,那一分钟我就想,找什么盲人按摩呢,现在身边不就俩吗?我尴尬地笑笑说:“是致远告诉你们的吧?我的惊喜都还没准备好呢,正准备今晚去敲你房门呢!真是的!”
“哈哈,看吧,我就知道,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不过你可以惊吓金刚,她还不知道呢!”赛凯琳继续揉着我的太阳穴说,可是姐姐,你干吗揉我的太阳穴啊?这个见面方式真让人不能理解!
“纪忆,我想死你了,今晚你去我家和我睡吧?我有好多话和你说啊,对了,你快回公司吧,我们公司现在招的那些口译都是新东方厨师学校的水平,今天有个来实习的女孩问我,可不可以把‘不三不四’用英语翻译成‘not three not four’,我当时气得几乎要中风,你明白吗?因为她问完后,我的脖子就动不了了,你明白那种感受吗?你要知道这之前的两个小时,她才把‘美中不足’翻译成‘American Chinese is not enough’,我下午把她介绍到隔壁公司去卖北大荒蔬菜了,我先喝口水,我快渴死了。”曾静一边说,一边掐着自己的喉咙,烦躁得跟条下水道的美人鱼一样。
“曾静,你这算什么啊!我今天遇到一个更极品的,我去超市买东西,一个大婶居然敢找我假钱,我就报警了,我这样处理完全不过分吧?谁知道警察来了之后,她居然骂我是贱人,我又不能动手,我就骂她:‘你就是个下作的货。’接着那个警察居然对我说,我这样只会让事态更严重,我就对警察说,那请问,面对你讨厌的贱人,你怎么处理呢?他说,保持微笑就行,不争辩。后来,那个警察和大婶,两个人就对着我保持微笑。呃,你明白吗?气死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对我保持微笑了。”赛凯琳说完抢过曾静手里的水杯,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水。
宁致恒和宁致远的点评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坐下来后,戏剧的一幕发生了,宁致远走到宁致恒面前说了一句我们都没听明白的话,他问宁致恒:“哥哥,你下班了?不是说给我买好吃的吗?”
然后他看了看地面上他刚刚发脾气撒了一地的外卖问:“怎么给撒了?那只有重新叫了,叫个比萨吧,不,两个,我们一起吃。”说完他抬起头看了看我们几个人。
曾静和赛凯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继续脸红脖子粗地掐着彼此的手臂说着下午发生的那些事情。
我愣在那儿,心开始紧缩,我看了看宁致恒,他抿着嘴,不解地看着宁致远。
“好啊,叫一个辣的给我啊,最好叫那个什么德克萨斯热浪的玩意儿。”赛凯琳补了一句。
宁致远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视,把遥控递给宁致恒,然后拿出手机到阳台上叫外卖去了。接着,我和宁致恒都很少说话,我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件事,宁致远到底怎么了?
外卖送来的时候,赛凯琳和宁致远就往门口奔,我拉着曾静上了楼,关上门后,我问:“曾静,我觉得致远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你之前没发现吗?你确定他在按时吃药吗?”
“确定啊,这不挺好吗?我每天可是像守着祖宗一样看着他吃完药,我才回家睡觉的,我想住你们这儿啊,他不让啊,我让他去我家睡,他也不肯,怎么了?你说清楚啊,出事儿我可担待不起,你别吓我啊,出事了?宁致恒昨天也问我这事儿。”曾静一边说,一边着急地捂着胸口。
“没事儿,就这么一问。下楼吃东西吧,对了,明天叫秦姐一起出来吃饭吧。”我说。
“你别,纪忆,你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更着急了。”曾静真着急了,委屈地抓着我的手,我看她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是这样的,致远给我写了一些邮件,意思是梦到一些奇怪的相似的梦境,以前医生告诉我出现这个情况要注意,这次回来看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呢。没事,我们明天带他看看医生去就知道结果了,你别担心。”
“啊?他怎么不和我说呢,你说这要是出什么事儿怎么办啊,我应该住这儿啊,哎呀,完了。”说到这里曾静急得流眼泪了。我也不好受,曾静对致远是打心眼里好,所以在英国的时候,致远除了给他哥哥电话最多之外,接下来的人就应该是曾静了。
我赶紧拿纸巾递给曾静说:“你看你,哭什么啊,说不定是致远好了呢,我见过他以前复发的样子,完全不是这样,你放心吧,只是觉得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不是说他复发了。”
然后曾静擦了擦眼泪说:“那就好,你们明天可得检查清楚了啊。”
接着我们下楼吃饭,就赛凯琳一个人不明真相,继续和致远打来骂去的消遣对方。我们三个人则都在观察宁致远的举动,最后,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意思是,这样看来哪里像是抑郁症病征啊,是我们想太多了吧?
第二天中午我们带着致远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这不能代表什么,如果有按时吃药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致远全程都面带笑容地回答了医生问起的所有问题,医生说,抑郁症是掩饰不了的,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让我们再回家观察一段时间,然后把情况反馈给他。
两周后的一天,宁致远留了个字条给我们说他出去买些东西,接着他消失了一整晚,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宁致远把头发剃光了,他围着灰色的围巾,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毛衣和灰色的棉裤,脚上裹着灰色的靴子,手上是灰色的手套,我和宁致恒看到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