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空气似乎被来自北极玄冥之地的极度阴寒所冻结,没有一丝风。
繁星,一如这个世界卑贱的生命,蜷缩在无尽的苍穹之中瑟瑟发抖,在月辉的周围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芒。
盘古大陆,十万大山边缘的雪国敲响了十二记新年钟声。
当——
当——
当——
浑厚嘹亮的玄铁钟声响彻雪国上空,划过冰冷的空气,穿过简陋的农舍,越过空旷的雪原,直至传到很远很远的十万大山腹地,引得无数魔兽阵阵嘶吼。
月,似乎更明。
曾经偏远的龙须小镇早已聚集了几千人,他们当中有武装到牙齿的雇佣兵,有强横到极点的武者,有素衣庄重的佛家弟子,有洒脱俊逸的修道者,也有红发碧眼的西方魔法师和巫师——虽说今年是盘古历的龙年,而龙则是盘古大陆包括雪国在内的所有部落的图腾,但这些人绝不是来过年的,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都是为了一件上古传说中的神器而来。
悦来客栈。
千年的阴沉木在两座巨大的壁炉中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散射着明亮温暖的光芒。
如此巨大的能量仅仅将室内温度提高到冰点以上。冷是冷了点,但客人们酒意正浓,其中一个满脸疤痕,长相丑陋的光头大汉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大大咧咧坐下,猛地一拍旁边正襟危坐的老道,操着一口浓重的齐国方言问道:“那啥,这位道长,临淄田岳有礼了——”
“呀,大胆妖怪,朗朗乾坤——”老道庄申一跃而起,仓朗朗亮起兵器。
“妖怪?在哪儿,哪儿?”田岳伸手亮出了宝剑。
“原来你不是妖怪?咳咳——壮士这长相,唉,果真——如凶神恶煞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乔装改扮,打入我内部的魔族份子呢。”道长摇了摇头,平息了剧烈跳动的胸口,缓缓坐下。
“那啥,俺虽然长得随便了些,可心眼不坏。”田岳挠挠寸草不生的后脑勺,讪讪一笑。
“岂止是随便?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田壮士啊,你说你都长成这个模样了,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到人堆里吓唬人,这样很不好——”庄申白了他一眼。
“道长说的是,田某最近也颇为纠结,原本是在家好好呆着的,可是老爹说雪国女人为了逃避极度严寒,大多愿意嫁给中原男人的,于是俺便揣着十两银子来碰碰运气——谁知来了之后才发现,压力山大。俺就真不明白了,道长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也来凑热闹?更可恨的是那些臭和尚也来跟俺争老婆,您说,这是什么世道?”田岳越说越愤慨,声音也越来越大,惊动了旁边的和尚,还有女巫。
“田壮士认为这么多人都是来找媳妇的?”老道庄申一愣。
“难道不是吗?要不大冷天来这里干嘛?你以为大家是来度假的啊?”田岳认准了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难道姑奶奶也是来找媳妇的?”一名中年尼姑忍不住了。
“您当然不是来找媳妇的——要找,也是找汉子,嘿嘿,像师太这番长相,其实根本不用来雪国——当然,既然来了,咱们便是有缘人,您要是不嫌弃在下长得如此出人意料,不如咱俩,嘿嘿,您懂的——”田岳腆着脸,像极了坐井观天,突然看见一只天鹅从上空飞过的癞蛤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再田岳左脸如花绽放。
“道长,他打人——”田岳捂着慢慢肿起来的左脸,泪眼汪汪,他希望老道能替他主持公道。
“打地轻了,师太要不再来两下?”庄申笑眯眯道。
“打他,脏了贫尼的手。”中年尼姑扭过头去,似乎生怕看了田岳的模样晚上做噩梦。
“多谢道长出言相劝——”田岳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左手小指甲盖从焦黄的牙缝里剔出一块花生大小的臭肉,用三个手指碾碎了,很自然地放在鼻前使劲嗅了嗅,满脸享受的样子,眉开眼笑道,“您这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欲擒故纵,俺说得对不对,对不对?”
“唔,田壮士客气了,其实贫道真的没帮你什么。”庄申暗叫惭愧,心道,以前也见过二的,却从来没见过这么二的,落井下石被他当做欲擒故纵,嘿嘿,能二到这种水平也算一种境界不是。
“道长高风亮节,虽然俺是个粗人,却也知道感恩图报的道理,这枚人参果务必请您收下。”田岳情真意切。
庄周眼露精光,如果没看错,这枚人参果是蓬莱仙岛九百年一开花的上品,嘴上却道:“唉,好好一枚人参果,经由你这双脏手还能吃么?”
“那啥,是你怕脏,可不是俺吝啬。”田岳拿朱果的手缩了回来。
“既然盛情难却,那么,贫道笑纳了,”庄申突然伸手,快如闪电,一把抢过人参果,完全漠视光头愕然的神情,赧然道,“其实洗洗也能入口——贫道既收你仙果,便告诉你一件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田岳问道。
“知道大家都是来干什么的吗?”
“不是来找便宜媳妇吗?”
“再跟你说一遍,不是找媳妇——”庄申叹了口气,跟这种蠢人说话,真费劲,摇头道,“是为了一块石头,听说只要炼化此玉,可突破地阶,直逼天阶境界——”
“哪来个土的掉渣的乡巴佬?不过道听途说也来瞎凑热闹。”火炉旁边,一个身穿白色裘皮大氅的俊美少年正捏了一杯雪参茶递给对面二八妙龄少女,毫不顾忌庄申的怒意,有意在少女跟前卖弄道,“石头,哼哼——此物乃盘古开天之时遗留的上古灵玉,早已通神,若不是被某位手眼通天的大神打伤,它岂能遗落人间?谁要是将其炼化,岂止是天阶境界,哼哼——”
“那又怎样?”庄申虽恼他无礼,却也不便发作,因为他们看到少年所穿的大氅是用三品灵狐的皮毛制成的,而坐在他对面少女的着装更是华美,小巧精致的皮裙俨然是一头二品雪豹经由高级裁缝搭配了上好的珠玉宝石手工缝制而成。显然,这两个人非富即贵,至于是哪一资深门派的得意门生或名门望族的小姐少爷就不得而知了,但他们背后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
“那又怎样?”少年端起手中的夜光杯呷了一口烧酒,眼高于顶,傲然答道,“呵呵,倘若人玉合一,可以勘破天境,化神而去——”
“堪破天境,羽化成神——”田岳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搔搔头皮摇头笑道,“小破孩真当俺是个傻子哩,那啥牛鼻子,哦,道长莫听他吹牛,您说您的。”
“死光头敢骂我小破孩,看我怎么收拾他。”少年怒极,正待发作,却见少女扑闪着一双会说话地大眼睛,冲他摇摇头,小手轻轻摆动,示意他先听一听老道讲些什么,便按捺性子铁着脸坐了回去。
“话说这石头,哦,应该是灵玉,出现之时,有三大异象——”庄申重新坐了下来,朝裘氅少年望了一眼,见他吃瘪,不禁暗自得意,徐徐言道,“其一,天雷滚滚。”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惊雷,似在众人头顶炸响。
“怎么个情况?”田岳摸着自己的脑袋眼望顶部的木椽喃喃道。
“一定是哪个混账东西放的炮仗。”少年嬉笑着给少女倒上一杯景天红茶。
“咔嚓——”又是一声巨响,几乎同时,透过劣等晶石的窗子,一道闪电将整个世界照得雪亮。
“天呐,雪国雷鸣?!”
“万能的主神啊,雪国的冬天实在太疯狂了。”
“上帝,果然是千年难遇的雷暴,这太恐怖了。”
雷暴面前,人类渺小如沧海一粟,况且他们之中并没有天阶高手,一个个不由得暗暗心惊。
“那啥,不会这么灵验吧?”田岳战战兢兢站了起来,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身边的大门,只听庄申继续说道:“天雷过后便是山崩地裂,魔焰滔天——”
“牛鼻子你他娘滴太神了,不,简直就是个乌鸦嘴——”田岳彻底傻眼了,不光他傻了,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星月早已不见,强劲的树形闪电在漆黑的天际迸射出耀眼的光芒,一道接一道从虚空劈落,狂风夹杂着鸡蛋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犹如流星雨陨落人间。近处那座皑皑雪山已经夷为平地,远处十万大山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巨雷轰鸣之间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洪荒巨兽不安的咆哮和嘶吼。
整个小镇沸腾了,无论是武士魔法师还是修真者在大自然面前都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大地开始剧烈地摇晃,仿佛有一个法力无边的妖魔要冲破地壳的束缚破土而出。大地快速龟裂,就像一块被巨力粉碎的冰盖,深不见底数米宽的裂隙瞬间将悦来客栈分为数块,众人跳将起来被迫冒着铺天盖地的冰雹纷纷逃到外面。
混乱中,田岳被一个骑着拖把飞行的萨满女巫撞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只觉得双脚踩空,径自往无底深渊跌落下去,一股呛人的烟雾从地下喷射出来,几乎令他窒息,幸他出手迅速,一把抓住庄申的袍带,骇然道:“老哥哥救俺,下面岩浆快要涌上来了,娘呀,俺的屁股——该死的老女人——”
田岳的屁股被烈焰烧着了,幸亏庄申及时伸手将他拽了上来,一同逃到街上。其时,整个龙须小镇已经宛如一座修罗地狱,修道者借助法器魔法师念动咒语冒着冰雹企图飞往高空却被闪电击中,与众多的武者雇佣兵以及当地居民一道栽进烈焰飞腾的裂隙瞬间灰飞烟灭。更多的人则不是被巨大的冰雹砸死就是被烈焰焚身,他们在翻腾,在哀号,在战栗,犹如屠宰场里的牲口在做垂死的挣扎。
烈焰焚天,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焦糊的味道。
悦来客栈的大门口却保留了一方小小的净土,这是缘于两根黝黑门柱不知何年何月所刻的佛教六字大明咒,此刻,“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散发出淡淡的金光,令其一丈之内烟火皆无,即便从天而降的巨大冰雹也被斗拱的门檐挡住。
立在屋檐下的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已经蜷缩在这里几个小时了,他是一个乞丐,年纪在十七八岁,穿了一身破旧单薄的麻衣,脸上脏兮兮地看不清模样,一双眼睛空洞而无神。
无数强者纷纷死去,而作为最弱的他却神奇地活了下来,小丐睁大眼睛,瞳孔收缩,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似乎是十年前那场梦魇的重演,他慈祥的父亲母亲甚至他深爱的姐姐都在那场大火中彻底离开了他——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失去至亲更令人悲痛欲绝的了,十年来,燕无天独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而无法自拔。他曾自寻了断,但天意弄人,卑贱如草芥的他竟然如同蟑螂一样的顽强,每次寻死,他都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今夜,有一千多人间强者惨死龙须小镇,而他,依然活了下来。
站在错乱的苍穹之下,燕无天忍不住仰天长号:“贼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死?臭老天你混蛋,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啊——这是为什么?狗屁老天你不要太得意,你不让我死不是?好啊,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踩在脚底,让你也尝尝求死不能的滋味——”
求生者悄无声息死去,而求死者将继续痛苦于人世间。
呵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邹狗。庄申摇摇头,他第一时间了发现小丐存活下来的奥秘,飞身来到燕无天身旁。
田岳与老道如影随形,裘衣少男少女也旋踵而至,不多会儿,几十人蜂拥而至,叠罗汉样地塞在屋檐之下。
原本就不算大的地方突然暴满,直撑地两条门柱摇摇欲坠。田岳先到,自然而然被人踩在脚下,要是换做别人,也就罢了,到底都是为了保命,人家也不是故意要将你踩在下面的嘛,但光头看到的是一把脏兮兮的大拖把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
骑拖把的萨满女巫——田岳怒了,就是这臭娘们差点让他丧身地狱,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便梗着脖子低吼一声:“楼上的,柱子要塌了,麻烦你离开这里成不?”
女巫一身黑衣,脸上又蒙了块黑布,只听她轻蔑一笑:“切,让你秃瓢长满头发成不?想撵尊贵的萨满女巫尤妮卡,没门。”
“不想走?休怪俺对你不客气了。”田岳撸了撸油光光的袄袖。
尤妮卡大笑:“切,我的修为已经迈入地阶境界,而你不过人阶大成,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田岳也咧嘴大笑:“老丑婆,如此近的距离,你敢跟一名武士讲阶别,哼哼,俺看你有点二呀。”
此话不错,巫术属于魔法的分支,虽说可以驾驭神灵或死灵摧毁敌人的意念,但出手终归相对缓慢,而武士最擅长近身肉搏,这种情况下,恐怕咒语还没念完呢就已经被对手撕碎了。
但尤妮卡似乎一点不怕,从空间袋里拿出一个亮晶晶绿油油的小瓶冷笑道:“秃瓢难道你不知道萨满教徒除了巫术以外还都是出色的药剂师吗?只要你稍有动作,就先尝尝萨满王水的厉害吧。”
萨满王水,是一种可以销金蚀骨的强酸,早在中古巫医禁书中便有记载,只不过这种东西太为霸道,其配方后来被以昆仑门为首的正道人士联手焚毁,数千年,萨满王水被人遗忘于江湖,没想到今天有人再次提及,看尤妮卡打开的水晶瓶所冒出的氤氲浓雾以及刺鼻的气味,显然,她并非危言耸听。
“你这老巫婆,简直是丧心病狂——”田岳一时气结,却是动也不敢动。
六字真言金芒已经很弱,眼见就要消失了。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都别吵了,我给你们腾地方。”这是小丐发出的声音,他原本就不想活了,此刻挤在人群中憋屈地难受,见女巫和光头发生争执,便努力从密集的人群中往外挤,忽觉脸部蹭到一物,软绵绵而略有弹性,温乎乎而稍带奶香,令人流连忘返,不由得多呆了一会儿,却听一个女孩儿高声尖叫:“啊——小乞丐敢吃我豆腐——”
小丐被这种高分贝的尖叫下了一跳,不由得仓惶逃离人群,并大声辩解:“我真不知道你怀里揣着豆腐,而且我真的没吃你的豆腐,你冤枉我了。”
“哈哈——哈哈——哇哈哈——”逆境中出现这种暧昧小插曲,顿时逗得众人轰然大笑。
小丐自幼少有伙伴,对于女人更是知之甚少,所以刚才说的俱是肺腑之言,而那穿裘皮大氅的少男少女则不这样认为,以为他是有意侮辱,两人咬牙切齿,怒目相向,恨不得将小丐生吃活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