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莞尔,一副很受用的表情。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再接再厉:“据我所知,很多其他专业的同学都悄悄来旁听。”
“是吗?”他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一眼,“跨专业的同学也来?”
“当然!”我乘胜追击,“建筑本来就是静止的音乐,是美的象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您的课堂浅显易懂,深入浅出,通俗而生动,活泼又不失水准,简单却不乏高雅,但凡来上你的课的同学,无一不被建筑学的博大精深和您的个人魅力双重折服!”
听到我最后那句话,顾长熙笑着转过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那一眼到底是对我的赞许还是赞同,但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确定,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满意的。
“程宁,我发现你文采还不错。”他微微侧脸。
“哪里,顾老师您过奖了。”我谦虚道。
“嘴巴会说,脑子机灵,逻辑还算通畅,以前经常上台发言?”
“没有……我以前是语文课代表……”我有些害羞。
“怪不得,”顾长熙打着方向盘,话题一转,“那写点东西应该是小菜一碟啊,我课上的论文,怎么不好好写?”
哎?我看着慢慢转动的方向盘,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
怎么又扯到论文了?
“是不是觉得课程论文平台太小,不值得一写?”他似笑非笑地问道。
“当然不是……”我极力否认,开始后悔上了他的车。
车厢内有两秒冷场,然后他说:“我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关于天坛的专著,还有一本是论文合集,里面有篇与天坛有关,你拿去看看,周一上午我在办公室。”
周一上午?
周一上午没课,我和小倩她们早就说好去KTV,团购的活动,连唱五小时每人平均才十元,中午还提供免费午餐,本来多好的一件事儿啊……
我踌躇道:“顾老师,我……”
“书还是新的,我都还没看,”顾长熙看着车窗外,一边寻找靠边停车的位置,一边慢慢说,“怎么,不想要?”
说完还眼梢微挑,眼神仿佛在说“还不谢主隆恩”。
我到嘴边的话,只好吞了下去。
我心里无语地哀叹几声,虽万般不情愿,可嘴上还是感激涕零道:“好的,谢谢老师。”
回到学校刚过九点,寝室楼下正是热闹。
我妈最初送我来学校的时候,看着这一对对牵手搂腰的情侣,面色不佳地转过头来,总结道:“我看你们学校谈恋爱的人挺多的。”
言下之意似乎很不满这风气,还略带对我警告的意味。
我心里无不悲哀地想,这都什么年代了,早恋的机会都没有了,难道真的要等到黄昏恋吗?
当然,大部分人都不会有我妈这般古板的思想,比如我们寝室楼下的这群荷尔蒙喷溅的同学。
一般来说,不通过调查访问,只要看晚上女生寝室楼下的情况,就能大体知道这栋楼住的是哪个年级的学生。若是楼下的男女同学告别时期期艾艾、依依不舍,但最多只有礼貌性的拥抱,那么这栋楼住的一定是大一的新生。若是楼下的男女同学告别时会躲到比较阴暗的角落,隐蔽地做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事情,那么这栋楼极有可能住的是大二的同学——他们还有一丝害羞。若是楼下的男女同学在灯光下肆无忌惮地拥抱在一起,或者大方热情地进行吻别,甚至不惜牺牲自我,为路人展示法式长吻,那么这栋楼基本上都是大三及以上女同学的闺房了。
她们和她们的男友们已经成功升级,进化到恍若无人之境了。
而宿管阿姨也会与之同时进阶,对眼前的人和事视而不见,只会在锁门的时候出来吆喝:“姑娘们,都回来吧,还有明天呢……”
我庆幸妈妈来的时候只在白天看到情侣牵手而已,若是见到晚上这幕,肯定得给我退学。
一进寝室,董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我跟前,奸诈地笑道:“小宁……嗯?”
我毛骨悚然:“怎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吴欢和乔娜呢?”
“她们去洗澡了,”小倩阴森一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奇怪地看着她。
“我都在阳台上看见了,你从车上下来的。是谁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的?那车是什么牌子的?”
我无语地白了她一眼:“小倩啊,你真是人如其名啊,我今天已经够倒霉了,别说了行吗?”
去父亲家吃饭本来就不太愿意,走时又听到秦珂的那番话,心情更糟;回来又雪上加霜地碰到顾长熙,被戳到痛处不说,周一的娱乐节目还泡汤了。
一想就窝火不已。
小倩不死心地碰了碰我的肩:“还是不是朋友,我都看见了还不承认?”
我懒得理她,走到阳台收拾衣物,准备去洗澡。
“说说嘛,”小倩紧随其后,朝我挤眉弄眼,“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是官二代还是富二代?”
我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小倩见我意志坚定,便使出了狠招:“你要是不说,等她们俩回来了,我告诉她们。”
吴欢是我们年级出了名的八卦之星,此人生平只有两大爱好:网游和八卦。要是这事被她知道了,即便我是尼姑,也会被调查出有私生子的事情。
人言可畏。
“好吧。”我转过身去,“我告诉你一点。”
小倩一见有戏,眼睛都亮了。
“他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
“那是什么?”
“龟二代。”
如果扎小人真的有效的话,我真想绑一个,上面贴上顾长熙的名字,把他扎成刺猬。
周一我按时抵达他办公室的时候,他居然不在。
天知道我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告别寝室那帮人的,特别是在乔娜和吴欢都不能理解的表情衬托下,董倩看我的眼神是多么犀利和意味深长。
可是当我按时到他办公室时,他却不在!
放我鸽子!
我真想……真想……和小倩她们去唱歌啊……
但即便我有一腔怒火和一肚子委屈,我也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顾长熙对面,上次空缺的那张桌子前,正笑眯眯地坐着我的班主任,陶青。
大学班级也是有班主任的,性质和辅导员差不多,只是和同学们见面勤一些,关系更近一些。每学期开学和期末会有两次班会,平日里会请我们喝点咖啡聊聊家常。只是因为陶青现在怀着宝宝,快六个月了,行动不便,所以来学院的时间也少了。
没想到顾长熙居然和陶青是一个办公室,而且还是面对面的座椅!
我忽然想起那日顾长熙找我和小倩谈话,当他得知我是一班的同学时,笑着瞥了一眼对面的空位,我现在才领悟,那一眼有多么危险。
如果他要打我的小报告,比抿一口茶还要简单。
“有事吗,程宁?”陶青问。
“陶老师好,”我决定速战速决,“我是来找顾老师的,他好像不在?”
陶青扶了扶眼镜:“本来是在的,接到个电话,刚走。你找他有急事?”
“没有,”我摆摆手,“我是想找他借两本书,参考着写论文。他不在就算了,我另找时间再来。”
“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陶青掏出手机。
“不用不用。”我赶紧摇头,“可能不方便。”
“那发条短信吧。”陶青说着就要开始写短信。
短信我也不要发,可又不能明说。我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权宜之计,道:“手机有辐射,对胎儿不好,要不您把他号码告诉我,我待会儿自己打给他?”
“也行,”陶青笑道,“那你自己和他联系吧。”
说着,陶青念了一串数字,让我记下。
刚说完,陶青忽然想起什么,问:“程宁,你的论文是不是和天坛有关?”
我倏然抬起头,难不成顾长熙真的跟陶老师说了什么?
我不动声色,见陶青道:“今天早上我看他整理来着,说要借给某个同学,喏——”陶青指了指顾长熙桌子靠窗那侧,“顾老师就放在那里的,你看看是不是?”
我走过去,果然有一本崭新的天坛专著和一本论文合集。
精装的硬皮外套,封面是一张天坛的照片,天高云淡,意境开阔,祈年殿坐落在汉白玉的基座上,红墙金瓦,熠熠生光,庄重而圣洁。
可底下那几个烫金的字几乎亮瞎了我的眼。
“Temple of Heaven”。
为什么是英文的?
“是吗?”陶青好心地问。
“是的。”我艰难地点点头,抱起那两本书,郁郁寡欢地道谢离开。
专业教室在五楼,一人一张桌子。有的同学还自己买了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
当然,大多数都是落满了灰的。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规律,自己买的书很少看,反而是找别人借来的书,却会认认真真地看完。
基于这个想法,我的桌子上面非常整洁,除了一个孤单站立的老式竹制笔筒外,一本多余的书都没有。
我刚把书放到桌面上,邻桌的雷一楠就把脑袋凑过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你居然买书?”他问。
“不是,借的。”我信手翻了翻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纸,除了图片,其他的一点都不能勾起我的阅读欲。
雷一楠起身过来,瞧了瞧:“天坛的,我靠!中国古建看全英文的!程宁,你丫要逆天了不是?”
“唉,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长叹一口气,“做做样子吧,上厕所的时候可以翻翻图片。”
“你也太奢侈了吧?”雷一楠笑着将书扣过来,一看标价,“Oh My God!这么贵,一百多刀的书你当《知音》用?”说罢,又像健美般提了提那厚厚一本,“你怎么不说你是借来练肱二头肌的?”
“别说我了。几天不见,干吗去了?”我夺过他手里的书,这么贵,我可不想弄坏了再赔给顾长熙。
“想我了?”雷一楠身子一歪,坐到我桌面上,嬉皮笑脸地问。
“可不是,”我笑道,“方案还有好多没有弄呢,来帮我做张图。”
“别啊,”雷一楠朝我摆手,“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上个星期方案刚刚被老乔毙了,这会儿正痛苦着呢。”
“哈哈。”我幸灾乐祸地鼓掌。
老乔是我们学院挺严厉的一名老师,四十多岁,头上顶一地中海。刚上大一那会儿,我们有门课是《平面构成》,授课老师刚好有他。我本着一颗爱学习的赤子之心,整整一个国庆节都在专教(专业教室)画图,没想到一上课他只瞄了我的图一眼,皱眉问道:“你觉得美吗?”
当时我差点以头撞地。
除此之外,他还有如下著名句式。
“你觉得这可行吗?”
“你觉得你天真吗?”
“你觉得我是你妈吗?”
……
还有:
“墨线不分线性,我要扣分哦。”
“水彩层次不分明,我要扣分哦。”
“设计有硬伤,我肯定要扣分哦。”
……
于是,私底下,我们也叫他“扣老师”。
而这次的设计课,雷一楠的指导老师刚好是老乔,于是我同情地拍了拍雷一楠的肩:“节哀顺变。另外,别太完美主义,送你一句话。”
“什么?”
“设计就和婚姻一样,永远不可能完满。”
晚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找小宁?她不在。”外婆的耳朵有点不好使。
“是我,我是小宁,外婆。”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大声重复了一遍。
“哦,是小宁呀。呵呵。”外婆在那头笑,“我还以为是同学找你呢。”
“外婆,我给你买的助听器您没有用吗?”
“那个东西戴着不舒服,而且我又不聋。”
“嗯,不聋不聋,但买了闲着也是闲着,不用也浪费了。血压怎么样?有没有天天去阿聪那里测血压?”
外婆年近七十,外公去世得早,现在就她一个人住,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血压有点不稳,时而有点飙高。
“测了测了,你放心吧,我老太婆老是老了,可身体还是倍儿棒的。最近学习辛不辛苦?”
“还成。”我怕她不放心,又补充道,“一点也不辛苦。”
“就是身体最重要,千难万难千万别为难自己的身体,别熬夜,对了,你爸爸有没有叫你去吃饭?”
“叫了的。”
外婆在电话那头哼了声:“让他给你弄点鸽子汤补补,每次你放假回来,都瘦得跟什么似的。对了,那他有没有给你钱?”
“给了的,我没要。”我简单地交代,不想给老人添堵。
外婆又哼了一声:“别要,谁要他那臭钱,当初他走时那么决然,现在看你长大了,漂亮了,出息了,就知道有个女儿了,想认你了,理都别理他……我们宁宁也是命苦,遇到这么个父亲……他们那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幸亏你妈妈……偏偏……”
“外婆外婆,”我一听不对劲,赶紧切换话题,“天气变热了,您别不开空调,舍不得钱。”
老年人一向节约,要是我不在家,三伏的天气都只吹电扇,空调常年都用一个布罩子罩住。
“我心里有数。宁宁,你差不差钱?我过两天让阿聪帮忙再寄点过来?”
“我还有的,您别担心。”
“哦,那就好。”外婆似不放心,又叮嘱道,“我前两天看新闻,说有女大学生去做家教,被骗了钱又骗了色。小宁啊,你钱不够就跟外婆说,千万别辛苦自己,外婆这点钱还是有的,你舅舅每个月还给我钱……现在这个社会复杂得很……”
外婆老了,难免有些啰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静静地听着,忽然有点酸酸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