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白日斜挂半天，大泽里闪着白茫茫的粼光，老唐竹子屋的大门古怪地朝西开，阳光透进来，一片亮堂堂，光柱里灰尘上下飞舞，村落里鸡鸣狗吠，安静得厉害。老唐一手拿梳子，一手抓剪刀，收拾着女儿乌油油的长发。这宝贝姑娘七岁半，叫做唐棠，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屁股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脑袋转来转去，耳朵里满是哥哥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老唐不得不一会儿就按下她的脑袋，说句：“乖乖的，别动”。
老唐是个外来汉，不是大泽本地人，神州律法有云：“天下土地，无分彼此，凡我四海神州子民，来去自如，东西南北，尽可居之”。但凡有手有脚能干活的大活人，在神州总能找到立锥之地，各国各郡不限子民流通。
老唐高高瘦瘦，不是个很能干活的人，种地只能说三流，好在读过书，能写字会算账，还有一手修剪头发的手艺，7年前就带着仨娃在镜月城外的青萝村住下了，结庐教书，做个私塾先生，顺便还帮村民剪头发、算小账、代写书信，也算是体面人物，村里老少见面都得叫声唐先生。他鳏居多年，一人带三个孩子，过得还算不错。
老唐抬眼望去，俩捣蛋儿子，远远地坐在白茫茫的湖边，手舞足蹈，口沫横飞，不知在吹些什么牛逼。
大儿子唐璜14岁，个头已经不小，生得眉清目秀像他死去的娘，换一身长衫站起来也人模人样，此刻却穿着破破烂烂的短裤衩一跃而起，当着湖风，破裤衩呼啦啦飞舞，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浩浩荡荡的湖水，口中大呼小叫：“大泽汤汤，其无涯乎？”老二唐郎10岁，矮了一头，浓眉大眼，黑瘦结实，没好气的瞟了哥哥一眼，蹲在地上，捏着竹枝继续捅淤泥，嘴里念叨：“哥呀，泥鳅晚上你也要吃的，有作诗的功夫不如帮我多抓几条。”
“呸，你这泥鳅一样的小家伙懂个什么，人观天地宇宙，大小万物，有感而发，又算得了什么。”唐璜嘴上接着扯，却也弯腰撅起屁股帮弟弟翻淤泥了。
初秋枯水的青萝湖边一片泥泞，水草横溢，藕花残落，虾虫遍地，正是泥鳅打洞的时节，往往一翻就是一窝贼眉鼠眼的“老鼠鱼”（泥鳅俗称）四下乱窜，这玩意儿滑不留手，小孩子的手掌根本捏不住，唐郎腰里挂了一个布袋子，盛满了草木灰，这可是灵丹妙药，手上涂满了草木灰，泥鳅入手就好比穿上了紧身衣，怎么挣扎也滑不脱了。
老唐给姑娘剪头发的功夫，俩兄弟也就收获不少了，竹篓子里已经装了一大半，大半都是老二的功劳，唐璜这小子一会儿就要直起腰看着白茫茫的湖水发呆，这会儿他又说：“二弟，你看这青萝湖好大呀，枯水期了还一眼看不到边。”唐郎也直起腰，一副看不懂的表情：“哥啊，这湖你都看了七年了，每年都要发发感慨啊。”
这时候，一只大泽青雕，怪叫一声，从湖面掠过，越飞越高，直奔白茫茫的水天相接处。唐璜看着远去的青雕，再看看泥泞中翻滚的泥鳅，妆模作样一声长叹：“汝曳尾涂中，看人家冲霄破云，是何等滋味？”
唐郎脑子想的是今天可以玩一个下午，晚上还能吃到葱爆泥鳅，不用被老爹逼着干活或者念书，此乃人生大快事，曳尾涂中我愿意，回了哥一句：“曳尾涂中得下油锅，那位飞来飞去的被人一箭射下来还得下油锅，彼此彼此。”
老大不乐意了：“青雕什么本事?南国第一猛禽，天空之王，凡夫俗子怎么射的下来？”
正说着，却听到一声尖锐的啸响，仿佛天空里有人在吹口哨，那只青雕原本已经飞举在青天上，却凄厉地怪叫一声，一头栽了下来，比山上的落石还快。
俩兄弟目瞪口呆，唐郎也怪叫一声：“真他妈有人能射下青雕？”
啪的一声，腮帮子被抽了一记，回头一看，老爹手里拿着梳子和剪刀，围着破围裙，不知啥时候竟然也跑到湖边，站在兄弟俩身后，喝一声：“教你不要说脏话，又记不住！”。
唐璜小脸都白了，手指着湖心远处，结结巴巴说：“爹……爹，你看那儿……”
青萝湖极大，这时节下午远处都会有一层水汽形成的薄雾，连着山岚云霭，城郭峰峦都不甚清楚，这时候却不同了，那青雕坠落的地方，薄雾里明显透出了些许不同的颜色，影影绰绰一大片，伴着哗啦啦的水声。
老唐摸摸俩儿子的头，又往前站了站，布鞋踩在烂乎乎的淤泥里，笑着说：“没事，那是大船。”
“大船？”俩小唐面面相觑，唐郎见过最大的船，是菱角村李大头的捕鱼船，能站七八个人，唐璜印象里最大的船，是镜月城里的某某将军春天里在青萝湖中操演的腾蛟斗舰，能装数十个军士，但也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啊。
然后就在一瞬间，一群整齐的黑鸦鸦的物事撕裂了水天之间的薄雾，唐璜和唐郎张大了嘴巴，脚下半点也移不动，即便是镜月城水师出动，也比不上这千分之一啊。这时候水声越来越响，闷雷一样轰隆隆，似乎数百个大水车在疯狂抽水。
越来越近了，不计其数的战舰连成一片，旌旗飞扬，唐棠小姑娘从屋子里飞奔出来，大喊着：“爹，哥哥”。老唐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在肩头，小姑娘兴奋无比，眼睛瞪得溜圆，指着领头巨舰船头的花纹直叫：“大猫、大猫”。
唐璜读过书：“妹妹，那不是大猫，那是老虎。”每一首巨舰前头，都雕刻着一个咆哮的老虎头，神威凛凛。为首的巨舰高达十丈，桅杆冲天，楼船分作三层，每层将士成行，甲胄鲜明，刀枪耀目，巨舰左右两侧，各有四个巨大的水叶轮，机关的联动下，叶轮飞传，激浪成雾。唐郎评点道：“难怪听起来像水车的声音，原来这大船上不划桨不撑篙，安上大水车就能跑…。。”
这时候，忽然听到岸边官道上马蹄如雷，父子四人回头望去，烟尘滚滚，从城里方向来，菱角村紧挨着镜月城，城门到此，不过数里之遥，眼看着一队数百人的骑兵踏着风烟，急匆匆往这边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