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时分。
突至的暴雨冲淡了寂枫山的山雾,山鸟群飞。
刚用完餐的弟子们站在阶梯之上,望着远处已不甚清晰的寂枫山,以及渐渐淡去的山雾,对这场暴雨感到略感诧异——在初上的月光之下,他们能够看见乌云压得很低,几乎是覆盖了寂枫山,让人生出莫名的压抑,鸟儿们从寂枫山飞向赤华山,冲出暴雨,如脱桎梏。
“这雨,好奇怪,为什么只在寂枫山?”很多人心里生出这样的疑问。
“这是符,很强大的符。”食堂外面人越聚越多,不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引来众人一时惊叹。“确定是符么,有这么厉害的符?”年龄较小的一位弟子问出了这个问题,于是刚才那位道出真相的人又应声道:
“的确是符。”众人这才注意到说话的那位,竟是饶玉韩,顿时在场的弟子对他刚才的话深信不疑。饶玉韩来到人群前面,拍拍那位提问小弟子的肩膀,望着远处,说道:
“这符大概是《上古符箓钩沉·云雨篇》里的一道符,叫做“敛云”,其总纲曰——溶曳虚空,瞬息寰宇。假合万象,悉皆归予。聚则秋潦,散则轻雾。念之所及,层云弥纶;故非浑元不可以成符,非强识不可以引之。”
众人听罢,不禁赞叹道:饶师兄真是博闻强记。
“不然,《上古符箓》深奥古朴,那本书被徐师叔收录入楼中好几年,宗内弟子少有人读,它不如祖师爷写的集子简单好看,我对那本书也是涉猎而已,一年前,我在常藏书楼看见那本书时,还是完整如新,似无人翻阅之象,前几日,我又无意中翻到那本书,发现书页已是破旧不堪,上面还有一些勾连笔记,想来已被某人通读不下十遍。宗内博闻强识之人大有,又怎么轮得上我。”饶玉韩最后这句话近乎自嘲,他见那雨下在寂枫山,这大概就是张秋意的手段吧,心里忽地有些不是滋味,却又不禁叹道:好强的元气,好强的神识。众弟子听见饶玉韩如此一说,均是唏嘘不已,也不知饶师兄说的那位是谁。
这时,人群的后面有一个女声响起,“小碧师姐,我今天看见秋意师姐读的好像就是那本什么钩沉,而且她就住在寂枫山,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她吧?”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那位女弟子的话忽然帮很多年龄稍长的弟子回忆起当年那位在月试中“厮杀”的女人,这两年她没在月试中出现过,赤宗的好些弟子已经将她渐渐淡忘了,记得她的的人,只有哪些在她手下走过来的那些弟子了。当然其中有些会恨他,害怕她,然而有些人又在悄悄的爱慕她,于是她的实力显得愈发神秘了,不知现在是什么境界了啊,今年的剑甲会她会来吗。
秋意是谁啊,很厉害么?几个入宗稍晚的弟子看见沉默的人群,好奇地问向周围,有一位性格开朗的弟子直接问向那位叫“小碧”的师姐,而那位小碧师姐也只是腼腆的笑笑,并不答话,便和旁边的师妹走开了,让那发问的男弟子愣在原地略显尴尬。
戒律堂在赤华山的侧面,堂外除了两位在树下下棋的人,再没有别人了。
这局棋从中午一直下到天黑,两人还没有下完。
已然初冬,晚风微寒,两人披着薄薄的道袍坐在冰冷的石桌前,依然谈笑自若。这时候,他们也听见了寂枫山的暴雨。
“你说,那个姓张的又在搞什么事?”
坐在对面的那位中年人,看了梁谷一眼,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远处夜色后的寂枫山,神识也跟着蔓延开去。他的眼睛似一汪深潭,看一眼就仿佛能让人深陷。
梁谷见坐在他对面的人并不说答话,只是落了一子。
梁谷看见他落得这一子,便又陷入了思索。而对面那人却忽地笑了,好像看见了很有趣的事。
“你笑什么。”
“这雨,是那孩子下的。以前老五刚凝神的时候,把我们的衣服裤子一股风都刮山下去了,现在想起来,这孩子跟他爹真是一个样。”
梁谷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叫尹宁的孩子,一天到晚哆哆嗦嗦,仿佛一辈子都身处寒冬,他体内的体内的一阴玄脉就连对面这位,也束手无策,不禁惋叹道:“那这孩子的神识很好啊,只是可惜了。”
“以前我说他不能修行,他如今却在凝神,说不定那张虹临有法子治他的的伤。当初要不是他传孩子那些剑法,那孩子可能还活不到现在。”
“只是那些剑法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恐会引来杀身之祸。”梁谷将他的黑子落下,顿了顿,转开了话题,说道:
“最近听说北燕那边出了事,三王杀了燕皇自立,如今北燕一片动/乱,先王忠臣一夜之间,尽遭屠戮,而这次动/乱的背后有玄宗的影子。没想到,玄宗已经把手伸到燕皇室那里了。”
“玄宗蜷居北燕一隅已有数十年。与我等中原各派积怨甚深,黄将军于易水久峙十年不还。北燕小地,之所以能撑如此之久,恐不乏有玄宗之力,我看玄宗北燕二者,早已是唇齿相依,现在发生这种事情也不足为怪。怕就怕,若真的三王执政,玄宗以后就更不好对付了。”
“二师兄传来消息,在岩林一带也发现有玄宗的踪迹。这个时候,他们出现在中原……我担心……剑甲会出什么问题。”
“此次剑甲会在平顶山举行,让孩子们把护符绕山再延伸一里,把风险减到最低。”
“延半里吧,一里太多了,最近他们还要准备剑甲会,要给他们多留一点精力。”
“也行。不过到时候外围的情况,你的戒律堂要更上心一点。”
“好。”
这时,梁谷对面那人看着棋盘,将刚捻起的白子又放回盒里,笑道,“梁师弟啊,你的这一片已经是死棋了。下了这么多年,你的棋艺还是没有长进呐。”
“惭愧的很,我们师兄弟里,除了师兄你,也就老五最聪明了,以前下棋还老爱赢你,可惜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才落到那步田地,如今还留下这么一个病怏怏的儿子。”
“那孩子的确聪明伶俐,可是中了一阴玄脉,实为可怜,当年老二想带他上天枢院治伤,老三一味不许,也不知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三师兄和老五感情最好,尹宁又是他当初在伤心崖用命换来的,把他当亲生儿子养,他那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跟那个姓张的臭味相投,喜欢疑神疑鬼,除了他,谁也不信,他现在还一直提起当年为什么我们和玄宗能同时到那个地方。”
“其实当年那件事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赤华山距伤心崖之地有七日之程,玄宗距之至少十日之程,当时两宗同时而至,不约而同,我怀疑怕是当中有人从中作梗,想看我二宗火并,没想到老五夫妇性子刚烈,自尽崖上,六合镜下落从此更是不知。”
“老五当初没有说出六合镜的下落终究还是为了我们好,加之那女人又是玄宗之人,若真的有了镜子的下落,恐两宗会真的打起来,归虚大劫已然让人奔走辛劳,疲惫不堪,加上当时原道诀被盗,赤宗已经势弱,若真的一场厮杀,现在赤宗不知还在不在,那时候,我竟有些害怕玄宗乘势再卷土中原。”
梁谷对面那人听了这话,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起十五年前那场归墟大劫前后死的那些人,就连师父也在那次大劫中受了重伤,没几个月就去世了,临终还念念不忘老五的名字,又将赤宗托付给了自己,若真的当年放任玄宗再次回到中原之地,赤宗恐怕会从此覆灭,到时候无颜于九泉之下再见先师了,好在这些年赤宗慢慢已恢复了元气,今年的剑甲会,说不定能给人惊喜。想到这里,那人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对梁谷道:
“十五年前的事已经是过去了,如今正道人才鼎盛,赤宗也不示弱,今年剑甲会轮到我宗东道,需用心操办,倒是岩林那边,你让老二小心一点,若有必要,再派点弟子过去。”
“是。”梁谷答道。这时,梁谷已经收拾完棋盘,那人也站起来,掸了掸袍子,准备回去了。
梁谷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大师兄尤玉,他那晃晃荡荡的道袍之下,不知蕴含多强的力量,让他支撑起了整个赤宗十五年,以后还会更久;那次归墟大劫之下,他受的伤也不轻,那发中夹杂的缕缕白色,也在初升的月下,映得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