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匈奴临时王廷。
已经掌灯很长时间了,李陵拨了拨灯心,帐内顿时亮了好多。
帐壁上挂着一把宝剑,上面雕刻着团龙图案,那是伊秩邪老单于将汉朝皇帝围困白登时,汉朝送给匈奴的礼物。这剑自从单于赏赐给李陵以后,他还从来没有动过,今天突然有想舞舞剑的欲望和冲动。他也想润笔为亲人作幅画。儿子纯真的笑脸,老母慈祥的脸孔,妻子那如花似玉的美丽面庞和含爱带怨、似嗔似喜的眼神,夜夜盘旋在他的心头,久久不去。如果能够亲手将亲人一一画下来挂在帐内随时观看,应该多少能慰藉自己的思亲之心。当年,妻子婉心就戏谑他“画虎竟成猫,栖鸟永不飞”,真后悔啊,当初怎么就没有抽时间和婉心一起务习务习丹青呢!
突然帐外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仔细一听原来是脚步声,心想:一定又是蓝珠公主来访了。她可是只要李陵遛马回来就要来看望拜访的。他刚才还有点纳闷那蓝珠竟然这半日没有露面,正庆幸能够有半日的空闲清静清静,做做自己想做的事,看来是不行了。正想着,却看见卫律一挑门帘,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对他一作揖,说:“右校王,卫律打扰了!”
李陵有点意外,但还是连忙起身让座,一面思忖着他的来意,一面笑着说:“哪里的话!丁零王是单于最信任和器重的智囊,能光临寒舍,是我李陵的荣幸!”
“右校王过奖了,你才是大单于最欣赏的王爷,也是我卫律最羡慕之人啊!”卫律盯着李陵,话中有话地说。
“丁零王过谦了!在匈奴,谁人不知大单于对丁零王言听计从,宠幸荣耀在任何一个王爷之上。我李陵只不过是个穷途末路的败军之将而已,何羡之有!”李陵知道卫律生怕自己抢了他的宠,很忌讳自己,也清楚卫律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压制着反感应付着,只想快点打发走他。
卫律听李陵如此赞他,心里非常受用,捋了捋胡子,哈哈笑着说:“右校王此话倒也不假。不过,大单于对你的赏识和器重绝不亚于我卫律。你我现在既然都是匈奴王爷,就应该携手共图大业,在匈奴大显我汉人的韬略和过人才能,让那些骄纵狂傲的蛮夷王爷和匈奴贵族不敢小觑了我们,右校王,你说对吗?”
“多谢丁零王对我李陵寄予的厚望,只是我李陵已经心如死灰,早已熄了功名之心,在匈奴也不过苟且聊度余生罢了!不想创什么大业,也没有什么韬略可展示。”李陵冷淡地说。
“右校王真是参透了黄老思想的精髓,无为而为,无为而无不为。不去争却什么都能如期而至啊,这正是我卫律所不及的。”卫律见话不投机,打着哈哈,顺着李陵的话恭维他。
“这只不过是丁零王对我过于高看罢了。我李陵只是一介武夫,一个粗人,哪里会参什么高深的黄老啊!哪里懂什么‘无为’和‘有为’!”李陵在猜测着他的来意。
“这可不是我卫律恭维右校王,大单于对你的赏识姑且不说,拓拔公主蓝珠不也马上就要成为你的新娘了吗?她可是大单于的心尖子啊!她对右校王的爱慕和痴情,嗨,真是羡煞了所有的匈奴贵族年轻人啊!”卫律乜斜着眼睛,笑看着李陵,意味深长地说。
李陵知道,这才是卫律最上心之事,他不想和卫律纠缠,就实话实说:“亡妻尸骨未寒,我李陵怎么会这么快就迎娶新人呢?况且我已无再娶之心,大单于的赐婚,李陵已经婉言拒绝了。”
“可是那蓝珠公主对右校王可谓未见钟情,一见倾心,她对你的爱是铭在心刻在骨的,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蓝珠贵为公主,她是不会固执己见地寄情于我李陵的。”
“蓝珠公主是大单于最喜欢的公主,从小倍受宠爱,性格桀骜不驯,除了大单于,谁都没有放在她的眼里。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的冷漠和拒绝是她所想不到的,但她倔强的性格是为了爱可以豁出去一切的。而且,她已经这么做了。”卫律说到这儿,故意卖关子,停下来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陵,观察他的反应。
李陵没有心绪和卫律周旋,就只干巴巴说了一句:“她能做什么?”
卫律看李陵不感兴趣,就明白他是真的不清楚。
卫律的心里愤愤的,酸酸的。从目前单于的态度来看,只要李陵在匈奴,肯定宠幸在我卫律之上,再加之这单于最喜欢的公主蓝珠对李陵又如此痴情迷恋,要想与李陵在匈奴争宠看来是很难的。咳,只好多留意李陵的一言一行,抓住把柄,相机行事了。如此想着,他微笑着说:“怎么,难道右校王真的不知道?蓝珠公主已经向单于请令带兵袭击殄北城,凯旋后就要请单于赐婚嫁与右校王。”
“那……单于答应了吗?”李陵听见要进攻殄北城,心里一惊,连忙问。
“单于怎么能拒绝这位姑奶奶呢?他派匈奴最能征善战的大将默门图和蓝珠一起出发,指挥战斗,黎旭随行,以做必要的垂询和顾问。”
“蓝珠公主现在何处?”李陵着急地问。
“大概快到殄北城了。哎,这蓝珠为了你右校王,不顾其金枝玉叶的尊贵之身,竟然以公主之尊自请军令,这在匈奴是闻所未闻的,右校王真是前生修得的福气啊!你就静候佳音吧!”
李陵听了卫律的话,心里震惊极了,也着急极了。怪不得蓝珠这么长时间没有露面,原来是这样。他没有理会卫律的嘲讽和揶揄,也来不及计较卫律的嫉妒和敌意,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那小小的殄北城。他知道那个黎旭为了讨好蓝珠公主,为了博得匈奴人对自己的刮目相看,一定会不遗余力竭尽自己所能帮助蓝珠的,这样,那小小的殄北城又怎么能够逃得过此劫呢?蓝珠有大单于的钧令,有那可恶的黎旭帮助,看来殄北城是凶多吉少了。李陵一时有点慌乱,当初他在浚稽山被单于数万精锐部队围困也没有这么慌乱过。
李陵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他冲出大帐,纵身跳上马背,狠抽一鞭子,像箭一样向前射去。单于特派保卫李陵安全的两个侍卫,见李陵跨马疾驰而去,也连忙跨上坐骑,飞速追随李陵。这两个侍卫是王廷卫队中级别最高的,单于专门拨给李陵,让他们统率右校王卫队。这两个侍卫很清楚,这既是单于对李陵的恩宠,还有一个单于不言但彼此都心领神会的任务,那就是防止李陵归汉。
卫律慢腾腾地跨出帐门,看着李陵远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李陵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即飞到殄北城,阻止一次可怕的流血和屠杀。他就曾经在这条路上带着兵马豪情满怀地走过,那时他想的是踏平单于王廷,为大汉建立盖世功勋。可今天呢?他已经来不及过多地思索和感慨了,他知道只有自己尽快赶到,才有可能制止一场悲剧。可如果殄北城在他赶到之前已经被攻破呢?不过,他想蓝珠不可能那么快就得手,殄北城的防务是很坚固的。他一边打马飞奔,一边在心里祈祷,但愿殄北城不会那么轻易就失守。他太清楚生性好战残忍的匈奴士兵在攻破城池后会怎样的烧杀抢掠。
天,慢慢黑下来了。
呼吸着花城湖特有的空气,李陵想起了爷爷李广……
天,越来越黑了。
酒泉郡花城湖驻地。李陵在他的中军帐里兴奋而焦急地踱着步,不时驻足凝神,侧耳静听。大帐外面,夜风一次次或疾或缓地掠过湖边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响声。随着风声飘进大帐的还有花城湖湖水那特有的、甜甜的、夹杂一丝青草味的清香,李陵深深地、满满地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闲气定,焦急而躁动不安的心完全沉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平静得如同在九月秋阳下静卧的花城湖湖水。呼吸着花城湖特有的空气,李陵想起了爷爷李广,爷爷总是让他学习水、感悟水,从中去参悟做人带兵的真谛。
李陵记得在他未成年时,爷爷李广就经常督察他的骑射。少年时的李陵骑马射箭已经非常出色,几乎箭无虚发,在京都人人皆知李广之孙李陵之名,盛传他秉承家族嫡传,擅长骑射,将来一定会是大汉的虎将,列土封候肯定不在话下。李陵和好朋友霍光、上官桀除了在霍家私塾里习文读书之外,其余时间都消耗在李家校场上。相比较而言,李陵更喜欢在校场上射箭搏杀,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两个好朋友恰恰相反。
一次李广查看他的骑射课程,李陵英姿勃发,握弓搭箭,连发十箭,全部稳稳当当准确无误地射进了红色的靶心,全场一片喝彩声。李陵尽管尽量克制着,仍然掩饰不住流溢在脸上的得意之色,他等待着爷爷对他的褒扬和嘉奖,但李广的神情淡淡的,李陵正疑惑之时,李广突然抬手一指蓝天,说:“射这只鸟的头部。”李陵连忙抬头,一只大鸟正展翅飞翔,他毫不迟疑地边朝右后方侧身,边瞄准鸟的眼睛射出了自认为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一箭,他知道射鸟的眼睛难度最大,如果本领不过硬,不但射不到眼睛,甚至还会空中脱靶,受惊的鸟也会拼力飞到尽可能高的高空,射手将永远失去这次射击的机会。在李陵射击的同时,李广也对着天空发了一箭。那只鸟的身体一震,像一块石头一样从高空中栽下来,跌在校场边几十步远的草地上,霍光、上官桀和其他人连忙跑过去捡起大鸟,大鸟的眼睛上有两支箭,原来是李陵和李广的箭同时射中了鸟的眼睛,众人一愣,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霍光和上官桀高兴得紧紧抱住李陵摇着晃着,笑着闹着。李陵轻微地咬着嘴唇,看着李广。李广没有理会众人的情绪和李陵自得期待的目光,径直走过来接过大鸟,仔细查看了一下,就指着两支箭,说:“陵儿过来!你看看哪支箭是你的?”李陵走过去一看,脸一下子唰地红了,低头对李广说:“孙儿知道了!”原来,虽然两支箭都射在了眼睛上,但李广的箭从两只眼睛呈直线穿过,李陵的箭从右眼射入之后,由于受李广之箭的阻挡,向左上方稍微偏斜了一点,这说明李陵的箭速比李广慢了一拍。
李广说道:“两敌对阵,贵在神速。射箭一定要做到准、狠、疾!这疾就是眼疾、手快,要做到心、眼、手合而为一,心到即要眼到、手到,心念动时,箭已离弦,只有这样才能面对强敌而先发制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你之所以箭头有一点斜,没有直穿鸟的两只眼睛,是因为你的箭头受到了我的箭身的阻力;我的箭之所以能够阻挡你的箭,是因为你搭箭出弦的速度比我慢了一瞬,就这一瞬,在战场上也许就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所在。想要为我大汉扫平匈奴,要永保我李家在边关的英名,让匈奴人永远听见我李氏之名就闻风丧胆,孩子,还得好好下功夫啊!”
众人散尽后,李广拉李陵坐在身边,亲切地说:“陵儿,我经常给你说,要心静如水。你的骑马射箭确实堪称上乘,但是据我观察,你射箭时总是存有欲博得他人赞叹之心,射完后又总是面露自满自得之色。这不仅是骑射,也是带兵打仗的大忌。打仗时既不能有胆怯之意,也不能有轻敌骄人之心,只有这样,才能心静如水,容纳万象而不形于色。心思既要如同灵活的小鹿,又要缜密得好像一张细密的网。你呀,还是多去城东的未央湖走走,好好看一看,用心感受水性,领悟心静如水的道理。”
李陵从此更加勤奋,并且遵从爷爷教导,经常去未央湖。久而久之,未央湖成了除过校场之外他最喜欢的流连之所。李陵也慢慢领悟到了爷爷李广让他到湖边感受水性的良苦用心。的确,一个人拥有水一样的心境,就可以和未央湖水一样对任何变化都波澜不惊,泰然处之,得意时不忘形,落魄时不自弃。李陵慢慢地达到了爷爷说的“心思既要如同灵活的小鹿,又要缜密得好像一张细密的网”的境界。他的骑射之术炉火纯青,从而得到汉武帝的赏识,被封为骑都尉,年仅二十就率领五千军卒常年驻守河西重地酒泉郡和张掖郡。
李陵选择花城湖作为驻地,一则是因为这湖水总让他想起长安城东的未央湖和爷爷的教诲,可以让他的心在纷杂的世俗中由于湖水的浸润变得平静而睿智;一则是在这地方驻军,背山靠水,宜攻宜守,而且花城湖一带水草丰美,地势开阔,地形复杂,确实是驻军的理想之地。
想起往事,想起爷爷,再想想这一湖水,李陵的心完全平静了。他用细碎的牙咬了咬嘴唇,轻轻吁了一口气,他的脸上甚至有一丝恬然的笑意。
“报!”一声响亮而悠长的报告打断了李陵的思绪,他收敛心神,看见亲兵已经大踏步跨进大帐,单膝跪地,对李陵说,“报告骑都尉大人,据一号探马报告,我军的饵军已经吸引匈奴军进行追击。”
李陵轻轻攥了攥拳头,问:“饵军的行动没有破绽吧?有没有引起匈奴军的怀疑?”
“没有引起匈奴军的任何怀疑,请大人放心!”亲兵自信而沉稳地回答,“副将韩大人完全按大人您的吩咐谨慎行军,弟兄们且战且退,匈奴军已经快要进入我军的伏击圈了。”
“这就好!那匈奴右贤王身经百战老奸巨滑,我军稍有疏漏,就会前功尽弃。”李陵丝毫没有松懈之心,他对亲兵挥挥手,“命探马继续探察,只要匈奴军的后尾进入伏击圈,就命令两翼马上合围,形成夹击之势。”
“是!”亲兵响亮地答了一声,转身疾步出了大帐。
李陵想起爷爷一生与匈奴作战上百场,但总是与幸运之神失之交臂,如果这次能够生擒匈奴右贤王,那将是震撼朝野的巨大军功,既可了却他老人家生前未遂的宏愿,告慰其在天之灵,也没有辜负大汉天子对自己的殷切期待和无上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