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时代的需要吧,各学校又大唱勤工俭学。这一年的暑假前,我们初中也提前结束了课程,除初三学生外,全校初一、初二的学生近三百人都要勤工俭学,在六月二十二日到马莲河农场收割鸦片去了。
这种生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童话:每天生活在一望无际的鸦片花的海洋中,有说有笑,轻松自在;而且这鸦片地里十分神奇,只要人一进地,就会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振奋,永远不知道疲乏是什么味道;特别是患关节炎的人,一荐鸦片割完,会不知不觉中治愈关节炎,所以鸦片地里虽然露水很大,但根本不必担心患什么腰腿痛病和风湿病。据说在鸦片地里修仙,事半功倍,只是仙家们没有这份福气。
伙食也是天堂般的伙食,早上面包加稀饭,中午肉菜下馒头,晚上有面饭,有大米饭,有荤菜,有素菜,可以自由选择。
每收割一克鸦片原浆,农场付三分钱,人均每天最少可收五百克。学校承诺凡参加勤工俭学的学生,新学年不收学杂费,还要进行一定的物质奖励。
这对这全国著名的贫困县的学生来说,的确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胜似神话的神话。况且全体师生只知道鸦片战争,不知道鸦片为何物,是怎样长的,呈什么样儿,怎样收割,都想一睹为快。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有几个得关节炎的同学还提前报了名,甚至有一个小儿麻痹患者的家长来学校走后门,试图让孩子通过收鸦片,出现奇迹。
那天早上,农场派来了两辆加长卡车,初一年级一车,初二年级一车,近三百人,加上近三百铺盖卷儿,被严严实实地组装到两辆车上,人们除脖子能活动以外,其他各部位都固定死了,连手脚都放在一个既定的位置,无法动弹。各班班主任和分派到班的老师,负责本班学生的安全,也被组装在车上。不过,除了课堂上,学生们是最心疼自己的老师的,他们尽量空出一点位置,好让老师可以活动,可以转换姿势坐得舒服一点。遇到上坡,后面的学生承受不了重压而狼嚎,遇到下坡,前面学生被挤得鬼哭,但毕竟是十二三岁的初中生,时嚎时哭,大部分时间是唱,一路凯歌一路汗,两个多小时烈日下的行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坐在车楼里的学校领导们,衬衫都被汗水吃透了,脖子里,额头上明晃晃的,刚下车就钻到了树阴里了,不停地用草帽扇凉。和校长的胖脸上到处是流量,眼睛都被汗水漫过,睁不开了。他边擦汗,边扇凉,边喝水,边说:“老师们在车厢里,潲风,可能不怎么热。”老师们心里话:就你们是爹娘养的肉疙瘩,老师学生们都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石头疙瘩。你们在车楼里,可以抽烟,可以喝水,不受烈日的炙烤,的确是饱汉子不知饥汉子的苦啊!司骡想发泄两句,但看到老校长看看天,看看学生,看看老师,一脸的汗水拌恐惑,就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发泄了。
一口气还没有喘顺,一车又一车,各学校涌到那里的人有三四千之多,场部门前那宽阔的便道上挤满了人,找人的,找东西的,围成一团,人喊马叫,热浪滚滚,尘土翻飞,这样下去有些学生可能会中暑。司骡站在便道边的石栅栏上,大声疾呼:“一(3)班的同学,拿好行李往前走,一(3)班的同学,拿好行李往前走。”一边喊,一边用手指挥,终于把一(3)班的学生们拢到了一起,带到场部院子里的一片树林里,坐在铺盖卷儿上休息。
其他班的学生,似失群的大雁,这里那里乱撞,最终也主动拢到一(3)班所在的树林里。有些机灵的孩子,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倒来了凉水,还给司骡递给了一杯。司骡灌了一口,又递了回去。
就司骡一个人和学生们在树林里坐着,一开始觉得惬意。坐久了,汗干了,不见其他老师的影子,心里空落落的。也有学生催促司老师去找校长们,看怎样安排。有的学生说校长们好像在二楼房子里。
司骡就去找校长们。场部就那一栋楼,司骡在第二个房间里找到了校长们,一溜床板铺在水泥地上,床板上铺好了各人的铺盖,十二个人全整齐地躺在上面,除老校长外,似乎都睡着了。可以看出,上面是不再有司骡的位置了。司骡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人,在学校也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都讲奉献精神,可一出校门怎么就这么自私自利,活脱脱一幅小识字分子的嘴脸。可是你司骡算什么鸵鸟,人家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都在这,天塌下来有长个子顶着,关你屁事!
无从搭言,司骡也觉得没道理生气,但还是气乎乎地坐在了地铺边上。老校长问学生都在树林里乘凉吗?司骡嗯了一声,老校长又说先让凉着,等会儿吃过饭了,由场部统一安排学生住处,又让司骡也去领一块床板。
司骡没动,领来往哪儿支呢?你们都是各顾各,全不管学生的死活,到这来就是为了抢一块床板一个位置?可是,你司骡和学生在一起,不也是凉着吗,还喝了学生端来的水,你给学生干了什么?学生一个个都是大活人,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人家不会找阴凉?这样想着,司骡倒觉得是自己错了,看到冲门的一角勉强可以支下一块床板,就不声不响的领床板去了。
楼下一辆卡车正在下床板,其他学校的老师正在抢。司骡好不容易抢了一块,一个人往楼上扛,而其他学校的老师们都是两个两个地抬,有几个还向司骡投来了怜悯的目光。司骡脸上火辣辣地,假装没看见,还是把床板扛到了宿舍里。
此时,宿舍里只老校长一个人了,其他人都去吃饭了。老校长让司骡也先去吃饭,司骡说没胃口。在老校长的帮助下,铺好了床,也躺在上面,说是休息,不如说是生闷气。这时,吃饭的人们都回来了,六十二给老校长端着一份,博士给司骡端着一份,司骡很感激博士,同时,心里略略平衡了。
老师们吃了,可学生怎么办?老校长午休了,领导们午休了,老师们也都午休了。司骡心想:皇帝都不急,太监急啥,况且也无从下手,也就午休了。
下午两点半,开始安排学生。
农场的鸦片是按一个个家庭承包种植的,每个家庭叫做一个家庭农场,家庭农场主们(后来学生们都叫他们是“地主”)排队领人,按种植面积的多少,多则领三四十人,少则领十多人。“地主”负责学生们的住宿,带领学生们劳动,承揽给学生打饭。两个多小时下来,学生们被“地主”挑来拣去,个儿小的不要,身体弱的不要,女同学不要。农场领导按强弱搭配的原则,经过和“地主”的讨价还价,争争吵吵,总算分完了。
我校六个班的学生被分到了十一家,分别分配了一位老师去管理(后来学生把自己的老师就叫做工头了),老校长负责总揽全局,和校长负责安全健康。
“工头”们在场领导的带领下,视察各家庭农场安排学生们的住宿情况。凡家庭情况好的人家,都住小洋楼,鸦片种的多,分的学生多,所以学生们多住在牛棚、车棚里。光地皮上铺一层麦禾,铺盖往上一铺,总比露天好一点儿。女生待遇稍高一点,车棚或牛棚里支上了床板,棚面门上吊着一块布帐子。凡家庭情况差的人家,都住旧平房,鸦片种的少,分的学生少,所以学生们都住在房间里,有几家还把主房腾出来,让女生们住。视察完毕,给司骡的印象是深深理解了一个词,叫“为富不仁”。
司骡提议,应该交涉,住楼房的人家住房那么宽,也应该让学生住在楼房里,我们领的是学生,有人格尊严。
和校长说:在学校是学生,在这里就是工人,有人格尊严就不为三分钱跑到这地方来了。况且住楼房的人家,到处是值钱的东西,失了盗怎么办,不像那些穷光蛋家,想丢都没有东西可丢,那不叫“为富不仁”,而是“守经达权”。
一说穷光蛋,司骡就觉得和校长是有意针对自己,自己的底气也就不那么正了,加上“守经达权”这个词他似乎理解,又不知所云,也就不再坚持了。
马莲河农场是当年新疆建设兵团留在甘肃的一个团,虽然现在没有了军队的外表,但处处具有军队的生活气息。总场不叫总场,叫团部,分场不叫分场,叫营部,队长不叫队长,叫连长。生活还是半军事化,行动迅速,行事准时,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绝对从属集体。
下午五点钟,刚刚被安置的学生们又被分连集合在营部院子里,听技术员作收割鸦片的示范报告和营长的训话。
那营长把鸦片叫百号,说是一种特药,是特许种植,特殊管理,是处处带法的,百号地周围都有电丝网,要大家必须严格遵守进出规则,必须从进出口进出,否则被电丝网电死,农场概不负责。特药一点都不准往外带,那怕带出一克,经专业训练的特工人员经过四五道关卡的检查,一经查出,概被视为偷盗,就要被判刑,劳改,甚至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