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三那天,冷先生赶早炖好了八宝米汤,端到郝逸琴的头边,让她自己盛了喝。自己骑车到巴沙城里办置伙食去了。本来,冷先生早上使唤了冷雨泉,可冷雨泉一声没吭上班去了。三天来,冷雨泉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可有可无,甚至有等于无。那天晚上,他干什么去了,父亲只问过一次,自己无从回答,也不想回答。老家伙什么都包揽了,还管我干什么。冷雨泉很希望郝逸琴问一问,自己可以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一夜痛苦告诉给她,祈求她的宽恕。可是郝逸琴正眼都没有望过一次,黑豆似的大眼睛藏在毛绒绒的睫毛中,像深不可测的大海,里面找不到冷雨泉一丁点儿的位置。他可以说心里死过数千次了,可就是舍不得郝逸琴才没有死。别人说起他和郝逸琴,羡慕死了,嫉妒死了,什么“好汉没好妻,松 汉娶仙女”,“一朵水仙花插在了牛屎上”,虽然自己受了点贬损,可那种幸福感,自豪感足以让别人眼中流火。现在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怕呀,怕有朝一日,这种面子幸福都将不保。所以怨恨老家伙,故意其实也是不由自主地和老家伙唱反调,早上本打算自己要去巴沙城,结果被老家伙一使唤,就偏不去了。
冷先生上下只一个小时就来了。怪难为他的,快六十岁的人了,少说也有十里路呢。这说起来有九家半人的家属院里,现在,除了他、郝逸琴和只有三天的小孙子,就只有高老头的女人桃娃一个人了。冷先生求桃娃给下一锅洗三汤,桃娃虽然正在做裁缝活,很忙,还是答应了。
因为地方狭曲,不便大动,只能将三院长和帮了忙的人请来,喝一碗洗三汤,有个意思就行了。地点拟定在秋荷家,一就三番事,既可以划拳,又可以不吵月婆子和小孙子,又答谢了秋荷这个“老娘婆”。
中午一放学,和校长的夫人申金芳叫上贾思兰,到桃娃家帮忙下汤去了。冷先生知道后当面表示十分感谢,心里直犯难,这人员扩大化了,丢人事小,饭不够了小孙子的禄粮就少了,以后肯定是个穷命鬼,这可是大事,洗三汤只能剩,不能差,剩的越多禄粮越多。这些人,该帮忙的时候连鬼影子都不见,不该帮忙的时候却来掺牵巴****。可不愿归不愿,事情还得办,冷先生盘算了一下锅盔的数量,吩咐她们多炒点菜,准备先吃菜后吃饭,估计没有什么大问题。
和校长悄悄地挨家挨户地收礼钱,说是给冷家娃恭喜,司骡说人家没有请,就不添乱了。和校长说:“你一向也是个大度人嘛,怎么这么小气,是掏不起十块钱吗?这可是我们大院里的喜事呀!”
“就算掏不起吧,你们热闹去吧。”司骡敢于承认掏不起钱,和校长悻悻地去了。
博士家一切春花说了算,春花大大方方摸给了十块钱;秋荷家老板不在,秋荷是老娘婆,不用收了;六十二家连单职工也不是,贵在参与,收了五块,尕顾家早就收了,下来冷雨泉家,下来和校长家,下来军官家,只尹小妹一个人,也收了五元,高老头家办伙食,算是半个主东家,不收了,付萍早已声明,不参与这类恭喜活动,和校长就没有去。
司骡对夏之冰说:“你看这两口子,和申和申,小人之心,与其说是凑热闹,不如说是欺负人。我们也不管它,也管不了它,走,到你老妈家吃晌午去。”
夏之冰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你说怎么就凑了那么像,连姓都能联在一起,不知神经病又在搞什么名堂。”
“什么名堂,还能有什么名堂,还不就是表面献殷勤,骨子里淌坏(尸下从)吗?”
“难听难听,你就不能文明点吗?”
“本来不文明还能说文明吗?”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司骡先出去了,夏之冰领着梦夏后出去了。
冷先生要叫秋荷给小孩洗三,秋荷又难为情又可笑,说自己虽然生了小洁,可小洁怎么长到三岁了自己都不知道,小娃娃软及达怪的,怎么洗?丢到水盆里淹坏了怎么办。
冷先生说只要她象征性地用棉球擦一擦,其他的事由冷先生自己料理。
秋荷像护士一样,戴着橡皮手套,拿着一只带把的棉球,在水里蘸一下,又蘸一下,就是无法放在小孩身上擦,在冷先生的一再鼓励下,终于把双臂、双腿、脊背、屁股等好洗的地方给擦了点水,小孩白处白红处红脏处脏越难看了,但秋荷再也不敢洗了,加至小孩略微有点颤,就极力催冷先生象征象征罢了,叫他快洗,爷爷洗孙子,天经地义,别把孙子冻着了。
冷先生推委了一下,还是戴上了橡皮手套,准备给彻底清洗。冷先生心里说:“傻丫头,今天洗的不是孙子呀,传出去别人会说我老没过场。”
刚刚提起四肢,准备往水盆里放,只听到门上“叭啦啦”的鞭炮声,吓得冷先生几乎松开手把孩子丢下去,孩子也一惊一惊的。这是什么人在放炮?用心如此险恶?想不见刀子杀人?谁家洗三时放炮来着?冷先生不愧为老先生了,忙把小孩放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支开了一定的空间,一个箭步撞出门来。
和校长正亲自提着一挂五百响的鞭炮“叭啦”着,牙龇得豁显显的,牙齿上都挂满了微笑,连说:“恭喜啊!冷先生。恭喜啊!雨泉。”
尕顾也提着一挂五百响,手里拿着半截燃着的烟,头偏着,嘴咧着,正准备要点炮。
全院准备恭喜的人们都在往跟前走着,生怕落了后,被主人家给眊了。
冷先生一把抢过和校长手中的半挂炮,狠命地掷在地上,那炮并没有被吓住,还是响个不停,“噼里啪啦,啪里噼啦”,似乎故意在相赛冷先生,冷先生疯疯癫癫地跳上跳下地踩着炮,活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儿,嘴里不住地说:“我叫你响,我叫你响。”最后炮也响完了,冷先生也停止了。他一手指着和校长,眼冒怒火,嘴角搐搐搐搐动个不停,他要骂娘了,想他冷先生在羊肠子台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就是别人家有个大干小事,是否要放炮,什么时候放,都是他说了算,更何况是自家的事,哪有过这样欺负人的事?
“我日——”,冷先生还没有骂出口,和校长笑得更灿烂了。他人高马大,伸手握住冷先生的手,大声说:“老冷爸,不能放吗?娃们的喜事,我不知道不能放,不知者不怪罪,不知者不怪罪嘛!”边说边把冷先生给推到了屋里,轻而易举,像老鹰捉小鸡似的,然后他把客人们包括刚进院子的三院长让到了自家屋里,说家属院的事情就是他和校长的事情,要大家尽兴。
冷先生终于克制住了,是的,是娃们的喜事,是喜事就不该有不愉快。
郝逸琴满耳都是“噼里啪啦”声,头涨得快要爆炸了,她双手扣头,不停地挤捏。还是冷先生又给小孩缠上了肚缠子,穿给了衣服,的确是象征性地洗了个三。
猪把驴踢死,有气没处使。月婆子的下奶汤都没舀,在和校长的主持下已经开饭了。饭菜一起上,很快就吃了个精光,要不是冷先生把秋荷使快一点,郝逸琴的确还尝不到一口洗三汤了。
冷先生气冷先生的,冷雨泉倒十分殷勤,端饭,招迎,显得特别高兴,饭菜不够了,又派六十二骑摩托到巴沙城称了几斤卤肉,买了一些烧饼。这样,这个洗三反而成了最丰盛的洗三了。
酒一直喝到了下午六点,该喝的也喝好了,不该喝的也喝好了,酒瓶扔得满地都是,才结束了酒场。冷先生本不想叫吵闹的洗三结果弄得最吵闹,识了几个字的人失去了人性,比驴还野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