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饥饿时代,对于正在长身体的我们这一代人实在是最大的摧残,但是经历了那场大饥饿的我们却拥有了人生的最大资本。这种资本当然不是物质财富,而是心理承受能力。有了这种承受能力,后来再痛苦的磨难似乎都变轻了。至于工作中的劳累,那更是毫不在意。苦难历练了我们的意志。不过,我并不欣赏苦难,而且千方百计抵御苦难,甘愿下一代,下下代都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那么,他们的意志如何历练?他们的承受能力又从哪里来?
2009年10月22日
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
母子河像个喜欢跳舞的小姑娘,腰肢一弯一弯又一弯,从西山脚下弯到了我们村前。弯来了也不觉累,也不歇息,一弯一弯又一弯,弯到悠长的汾河里去了。
母子河的河湾有深有浅,深的浅的都有迷人的乐趣。河里有鱼,鱼在水里很欢势,游动得如同天上的飞鸟。忽悠忽悠翱翔的是鲶鱼,不慌不忙地寻找可以下口的鱼虾。利箭般闪射的是鲤鱼,电光一样的机敏快速。那鲤鱼飞射往往不是一条,是一群,一大群,万箭齐发,晃动得水面波光粼粼的。那个场景谁见了也会眼热。鱼欢势过了会累,累了要歇息。歇息时便钻进了河湾,湾里水流得缓慢,长满了水草,水草飘飘摇摇,活像农家窗前的垂帘。鱼在垂帘间进出,闲适得如同大家闺秀。
我真喜欢那母子河的河湾,说穿了是喜欢那河湾里的游鱼。鱼在直道里飞奔是无法逮住的,只有在河湾里闲歇才有被捉住的可能。捉住鱼,好玩。舀盆水,放进去,看那鱼的双鳃一开一闭,不紧不慢,恬静而有节奏,全不知自己身陷囹圄。就想,这么俏柔的水魂,怎么会成为河中的飞箭?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轻轻触那尾梢。哈呀,可不得了,水花溅了个满脸,衣裤也花花点点的,眼睛涩得睁不开了。抹去水花,睁眼看时,那鱼正在好远的当院蹦跳,跳得兴致极高。连忙上前捧起,放回盆里,一落水,鱼逗个激凌转了两圈,又安闲了。当然,我贪的还是吃鱼。在笼里蒸,在锅里煮,在油里煎,味道都好,不过,还数油煎最香。可那会儿的日子,谁家都少盐没醋,哪还敢奢望搭油锅煎鱼呀,只要能煮鱼吃,就美滋滋的。
想吃鱼就得逮鱼,逮鱼要去河湾。河湾的深浅不同,逮鱼的法子也不相同。深湾里只宜钓鱼,不能摸鱼,下了水,把人都漫过去了,站立不稳,没法伸手。钓鱼是件趣事,细细的竿,长长的线,拴上个小小的钩,就能把那活蹦欢跳的小精灵弄上岸来,多有意思。只是,为了这活蹦欢跳的意思,往往要在河边枯坐,煎熬那漫长漫长的没意思。熬不住了,就用书本上小猫钓鱼的故事安慰自己。小猫三心二意,蝴蝶飞来了,去捉蝴蝶;蜻蜓飞来了,去捉蜻蜓。猫妈妈钓了一条又一条大鱼,小猫却两手空空。后来,小猫一心一意钓鱼,也钓上了大鱼。多美好的故事呀!我于是向猫学习,坐在河边,眼睛盯住那个鱼漂,坐得那个牢靠劲呀,莫说小猫,就是猫妈妈也比不上。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鱼就是不上钩,别说钓大鱼,连条小鱼也没见着个影子。我熬不住了,将鱼竿斜起使劲插进河边的泥里,窜了。窜去和场上的小朋友丢手绢了。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轻手轻脚地放,飞快飞快地跑,就会抓住他,不像钓鱼这么难。干等着,老是没动静,好不容易鱼漂动了,慌忙抡起,什么东西也没有,抡早了,鱼没挂住,真丧气。丢手绢,丢手绢,跑了一圈又一圈,转眼太阳升到了头顶,肚子叫了,该回家吃饭了。伙伴一散,我才想起河边插着鱼竿。赶到河边,鱼竿偏了,鱼漂沉了,赶紧一拉,挺费劲的。不再忙乱,一点一点将鱼线往岸边拽来,拽来,觉着费劲,甩了鞋子,双脚扎进水里,轻巧巧的再拽,拽呀拽呀,嗨呀,一条大鱼跳出了水面!是条鲤鱼,红红的嘴,黄黄的眼睛,真让人喜爱。俯身一抱,那水魂好大的劲,竟甩了我一跤。甩也无用,我挣起身,跳上岸,撒腿跑回家里。
天暖的时候,我不去钓鱼。那回又丢手绢又钓大鱼的美事让我痴迷了好一阵子。甚至,让我嘲笑猫妈妈钓鱼的死板。嘲笑过后,再玩,再钓,却再没遇上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耐不住枯坐的寂寞,便下浅水里摸鱼。除非天寒了不能下水,才不得不钓鱼。摸鱼是件乐事。裤子一挽,跳进河里,双手往凉柔凉柔的水中一塞,说不定直起腰,手上便捏出一条水珠四溅的精灵,不由你不欢跳。鱼也聪明,要不怎么说是精灵呢!有时,手刚伸出,水稍一动,倏地窜了。你欢跳数步,扑到前头,堵手拦住去路,才会俘虏了这水魂。摸鱼要有心计。光有心计还不行,还要胆大,说不定,你手一伸过去,那儿没鱼,却有一只张开大夹的螃蟹等你一天两夜了,不夹个手指流血才算怪哩!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要是摸到水蛇,不咬住你,也吓得你仓惶逃窜。摸鱼千万不要一个人去,人多了胆壮,伙伴一多,碰个险事,吼喊助威,添了胆量,多了乐趣。可是,人多声高,常常惊走鱼,这么摸鱼,收成很小。因而,时常对着河水痴想,这水咋就不累,不歇?停上一霎,水枯河干,让我痛痛快快捡上两条鱼,再往下流不行么?
母子河真的干了,河里的鱼银光闪耀。有梭子鱼,有窜条子,还有红鲤鱼。红鲤鱼这会儿也不招眼了,我迷上了鳝鱼。鳝鱼好长,长过腰间的裤带,身柔体滑,有骨无刺,好吃容易咽,我想捡两条就走,捡了两条,还想捡两条;又捡两条,还想再捡两条。弯腰捡起,捡起,直腰看时,怎么还是两条?埋头又捡又捡。心里还想课本上的故事,不要像那个老大到了太阳山,见了财宝贪个没够。想是这么想,腿却钉在河湾里拔不开步。自己催自己,快走,小心水流冲过来。正催着,水真的来了,水来得好猛好大,铺天盖地,一下把我卷进浪里,不用说,我的鳝鱼也泡在水中了。鳝鱼一甩尾巴,游得欢乐自在。我怎么扑腾也到不了岸边。奇怪呀,我是会游泳的呀?使劲扑腾,扑腾,扑腾醒了,屋里漆黑,是做了个梦。梦醒了,碎了。碎了,还有点儿后怕。
可怕的事不在梦里。母子河边插上了一杆红旗,红旗上飘扬着耀眼的金字:******。旗下站着队长,队长领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扛铣的,握镢的,挑担的,推车的,像是愚公移山的架势。哪料,队长大手一指,裁河!原来是嫌这母子河弯道太多,要打直,让水一溜线穿过去,腾出地来种庄稼。坏了,河湾要糟塌了,这下别说摸鱼,连钓鱼也没地方了。我揪心地疼。可那些担土的,姑娘飞,小伙儿追,热火得很!我真想变成队长,大手一指,喝令停工。可我不是队长,做梦也变不成队长,就想长大后我什么也不干,就当队长,先把改直的河道又弯转回来。可那是以后的事,眼前的人都听队长的没人听我的。太阳在天上转了没有几个圈,一条直直的河还真挖成了,就等填土造田了……。完了,全完了,我的河湾完了,泪水不由得流了出来。
事情真是有趣。又是队长大手一挥,河边的红旗拔了,姑娘小伙儿不垫地了,追着红旗朝西山涌去了。大炼钢铁,都去工地砸矿石了。河边儿真静,静得好像连河也没有了。我坐在河边,看到了个奇景,直直的河道,弯弯的流水。直直的河道,闲干着;清清的流水,弯转着。我不懂什么大炼钢铁,只见人马走得那么急火凶险,觉得那事要胜过裁河造地。我真高兴,钢铁救了我的河湾。
我下到河湾里胡蹦乱跳,跌了一跤,又跌了一跤。我躺在河边的青草上,斜身一瞅,看见一丝细流正悄悄向直直的河道里渗去。顿时,眼亮生光,将弯道口堵住,让清水流直,河湾不就干了么?不就能捡鱼了么?我一跃而起,回家拿来小铣,铲土、堵草,河水乖乖直身而去。湾道里的水小了,流着流着断了。我没敢松气,走近脸前那个河湾,端着小盆往外泼倒。倒一盆,河湾里的水就少一盆,水渐渐下去,偶尔已有鱼碰撞到我的腿上了,那种感觉让人亲切、心痒。我不顾手麻胳膊酸,泼倒得更快了。泼着,泼着,鱼的背脊露出来了,头往中心的深洼处钻,尾巴朝着外围。再倒几盆,都露了原相,一条条摇头晃脑,全没了水多时的那活泛劲。我真高兴,撂下水盆,长喘一口气,不慌不忙地捡拾着那鱼。此刻,那心情好美,该怎么说呢,就像电影上打了胜仗捉俘虏,比那还要得意。一个小湾,竟捡了一桶,提起鱼,沉甸甸往家里走,走得像在梦里。不由得抬头看天,艳红的太阳亮光光的,不是梦。我忽然想感谢队长,可是,队长在哪里呢?远山消隐在淡淡的云雾里。
我的丰饶漏了风,伙伴们知道了,涌来了。大湾小湾里都成了孩子,都飞荡着笑声。落霞缤纷的傍晚,孩子们满载而归了,一路走,一路笑,笑进村里,笑回家里。一连好几天,笑声不断。
有一天,笑声没了,大伙蔫了,那是河湾里的鱼捡完了。蔫蔫的孩子凑在一起傻呆,呆看着干涸的河湾不愿离开。后来,不知是谁呆出了个心眼,蔫蔫的伙伴立马活泛开来,七手八脚挖开了我堵住的弯道口。清水柔漫着身肢又流了进去,不一会儿,河湾又成了河湾。水流进了河湾,鱼也游进了河湾,河湾里又有了闲逸着的鱼。那时候,鱼真多,真多。隔三五天,我们相随着下河,堵了弯道口,水直直流走,又可以捡鱼了。
河湾里成了逮鱼的聚宝盆。
我们捡过了夏天,捡过了秋天,队长和那些上山的人还没有回来。地里禾谷熟了,收不到场里,分不进屋里,家家锅里无米煮。亏了河湾里那些鱼,填补着老老小小的肚子……
2003年5月10日
中言心语:
我和我众多的乡亲,现在能够生活在这个世上和家乡的河流有很大关系,是河里的鱼养育了我们,其实是鱼救助了我们。让我们度过了那段荒唐苦涩的岁月,将生命延展进今日。我们活下来了,鱼却因为我们过早地献身了,死亡了。鱼有何罪?人不种田,惹下了饿肚子的灾祸,却嫁祸给鱼了。看来,这世上不只是城门失火才殃及池鱼啊!
2009年10月23日
养鸭记
我家紧靠村边。村边有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虾。鱼虾是鸭子的好吃食。于是奶奶决定:养鸭子。
这决定深得我的拥护。且莫说鸭子能生蛋,鸭蛋能吃,也能卖,能换钱。仅就他们那摇摇摆摆的样儿,我就极为喜欢。何况,小时候,那黄茸茸的毛,滴溜溜的眼,扁长长的嘴,更是讨人十二分的喜爱。我盼望早一点买回鸭子,好逗着他们玩儿。
然而,一连好几天过去了,没有卖鸭子的来,我真有点焦急,问奶奶买不到鸭子怎么办?
奶奶说,自家孵。
自家孵,怎么孵?奶奶说用鸡孵。
我愣住了,只见过鸡孵鸡,没听说鸡孵鸭呀!
我更纳闷了,真能行?
奶奶肯定地说:行!鸡孵鸡二十一,鸡孵鸭二十八,不过多几天么。
凑巧一只白母鸡蹲窝了。奶奶买些鸭蛋放好,白母鸡就老老实实蹲上去了。两只翅膀微微展开,把鸭蛋盖了个严实。
白母鸡蹲窝可真忠于职守,废寝忘食,不吃也不喝,每天奶奶拌好食,抱她出来,她匆忙吃上几口,就又钻进窝里。她安详沉稳地蹲着,一动也不动,像在思谋和憧憬着什么。我想她可能已想象到,蛋壳被尖尖的小嘴啄破,小生灵一个个钻出来,她儿女成群了,如将军一样带着他们,到处游转,好不威风!
这么一想,我倒有些不安了。真到那一天,当小鸭一个个爬出来时,母鸡该会多么失望和懊丧?我们不该欺骗老母鸡。
日子在我的不安中过去了。果然白母鸡发现蛋壳里爬出来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儿女,竟是一伙儿丑陋的异类,先是惊疑,继而暴怒了。她怒发冲冠,张开翅膀,狂扑上去,就要往死啄这些怪物。好在我早有准备,连忙把她抱走了。
抱了很远才扔下,然而,我刚回来,白母鸡也追回来了。围着黄茸茸的小鸭发出愤怒的鼓噪,不断进击,让人防不胜防。无奈,一狠心,我把白母鸡堵在窝里,关她的禁闭,以图使之醒悟,再不要与她辛辛苦苦孵出的小鸭为敌。
可是,白母鸡不思改悔。一放出窝,她便又到处寻觅,发现鸭子的踪迹就穷追上去,一只水灵灵的小鸭便在她的尖喙下丧生了。
看着死去的小鸭,我也火了。追上去,狠狠一脚,将白母鸡踢出很远。白母鸡怏怏地走了。可是,不多一会儿,又凶凶地踅了回来。
白母鸡时刻威胁着小鸭子。我和奶奶真有些不安。正思谋如何处理这棘手的难题,姑姑要生孩子了,下奶要喝鸡汤。于是奶奶决定,把白母鸡抱走熬汤算了。
白母鸡被抱走了,院子里成了小鸭子们的自由世界,它们不必提心吊胆了。
我家的鸭子一天天长大了,快要下蛋了。奶奶说,鸭子屁股下面有一个蛋包,蛋包大的下蛋就早。最让人高兴的是那只灰花鸭,肥大的屁股下面鼓着一个大包,活像包着一个鸭蛋,看一看真叫人眼馋。最让人没劲的是一只黑麻鸭,屁股后面平平的,不见有蛋包的影,跑起路来,又轻又快,很是灵活,看不出它哪一年才能下蛋。
我喜欢灰花鸭,盼它早下蛋,有时捉个小鱼、小青蛙,专门优惠灰花鸭。灰花鸭好笨,走不快,跑不动,我扔的小鱼、小青蛙常常被黑麻鸭抢去。为让灰花鸭吃个饱,我往往把黑麻鸭赶出很远,才喂它。灰花鸭长得更肥更大了,蛋包也鼓得更圆了。
我的偏爱有了收获。这天放鸭子后,我朝窝里一看,哟,一颗鸭蛋。我轻轻取出来,是颗青皮蛋,好大,好大,在手里一掂,足有二两重。我好高兴,准是灰花鸭下的,我赶忙跑出村捉了许多小青蛙,都喂了灰花鸭。黑麻鸭几次偷着要吃,都让我赶走了,滚开吧,你这好吃懒做的东西!
下蛋的鸭子越来越多,一只、二只、三只……七只鸭子每天可以收六颗鸭蛋了。还有一只鸭子没有下蛋,哪只呢?准是黑麻鸭。黑麻鸭的屁股后面还是平平的,还是不见蛋包,下蛋的希望一点儿也没有。我讨厌起黑麻鸭来,白白喂它到底图个啥!
我对奶奶说,把黑麻鸭卖了。
奶奶说,别着急,再等等,会下蛋的。我们又等着,等着黑麻鸭下蛋。黑麻鸭不见肥,也不见大,屁股后面还不见蛋包,还是没有下蛋的希望。
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又一次对奶奶说,把黑麻鸭卖了。
奶奶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襄陵镇逢集时,我们把黑麻鸭抱去,很快就有人买走了。我用那钱,买了几本小人书,好看极了!
第二天早上放了鸭子,出人意料的是,只收了五颗鸭蛋,那颗最大的青皮蛋不见了。
我想起了黑麻鸭,愧悔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哭得直跺脚。
1991年2月3日
买烟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喜欢抽烟。她不抽好的,只要能冒烟就行。奶奶抽过水烟,白铁的烟袋锅上捺一小撮烟丝,火头一点,呼噜呼噜吸着,猫打鼾似的。她抽过旱烟,点着烟锅,吸得火头一闪一闪,美滋滋的。她抽过纸烟,尽管都是一毛多钱一盒的,也抽得有滋有味。奶奶抽烟确实有一片苦心,费尽气力养几只鸡,好不容易攒了十来个鸡蛋,拿到金殿集上去,待上大半天,好不容易卖了,到手的钱全抽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