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河一枯一溢,一年便已逝,不觉中李陈二人已退役十余年。其间李兴和陈超因多年在外见多识广,在军方也积累些了人脉,他们就常穿梭于各茶马古道之间,做起贩入卖出的生意。当今世道不算太平,这一进一出的利润自然丰厚,二人家境也就慢慢殷实起来。
陈超因姻缘巧合娶了位城中千金小姐,依着城中的三五间铺面,配合茶马栈道的货进货出,近十年下来早稳稳坐上清湾乡首富之位。
而李兴也不赖,早是清潭村中数一数二的富户。可他美中不足的是,娶妻已有八九年却仍未有一孩儿绕膝,反观陈超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并非是什么生理上的问题,李兴家娘子也有怀过两次胎,但不知何因最终都未能保住。乡人在背后暗议:李兴家为军户出身,杀人过多,业报来应了,恐怕难再有后。这令得李兴母亲李刘氏、妻子李王氏玉盈暗暗心焦不已,李母更是于家中腾出一房供奉神佛,虔诚吃斋念佛。
这天,陈超出趟远门后,刚回家便如常到李家去喝小酒。两至交畅怀而饮,虽没有觥筹交错的热闹,却多的是千万言的知心贴己话。三五杯清酒下肚后,腹中升起的暖气,熏得两人双颊一片红晕,两人心中升起的那股热热暖意,除却酒精作用外,更多是兄弟情深酵育的因果。
两人自少不了一番知心倾谈,感慨于世间越来越纷乱,庆幸于陈超此次受阻于蜀地四五个月,而得平安归来。一番畅谈,几次碰杯后,人已有三分酒意,陈超瞄了眼坐在旁边体态颇显臃肿的李妻,他眼皮一跳,笑眯眯揶揄道:“兴哥,怪不得今次秋天你不和我走这一趟生意呢,原来你是来个秋收冬藏啊,收成还不错嘛,呵呵!”
李兴看眼那低下润红脸腮去抚摸肚子的娘子后,一拍陈超的肩膀说:“哈哈,那是我娘的意思,秋天好收成啊!倒是让你单独一人受尽这番波折,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是啊,你兴哥这几个月常常往你家跑,看你回来与否。这半个月以来,他还常唠叨着你是否又遇麻烦了,也准备去走趟雅安马市,寻你而去呢!”李妻王玉盈低头插说。
陈超畅笑道:“我兴哥就是对我好啊。记得那次征讨楚雄节度使反叛,一次作战不利撤退时,我的战马中箭倒地,是兴哥危难中转身回马把我这条命给捡回的。他左臂那道伤疤正是那次留下的。”
李兴微笑着对其妻柔声说:“后来有次我受围于一座小山时,也多亏超弟带着他那小队,从敌侧背冲出一条活路来,否则我们夫妻二人今生怕是无缘相见了。”
他轻呡了小口酒后,感叹道:“哎,世间事就是如此神奇,福祸相连。记得有次在鸡足山上听一高僧布道,他说一草一木,皆有天数,一饮一啄皆为前缘。在这因果循环中,唯有怀着颗善心,才有可能结成善果!他举例说,有一菜农由地里挑菜回家,半路绳子崩断,蔬菜散落于地。巧有路人相助而得极快拾好,当他一脚踏进门槛时,家中那帮忙煮饭的孩儿,恰好不小心把灶前那堆柴火点燃了。那菜农就是得他人所助,得于早回家那么一刻,他家才避免了人死财空的悲剧。而那相助之人,也因这一滞留,让他躲过了前方山石滚落的厄运。”
“我才不大信和尚们讲的善有善报,恶必有恶报那套说法。咱们清湾人讲究的是依自己本心为人做事,并不是去追求什么回报!难道巧合下,那菜农刚到家,恰好屋塌。助他那路人刚上桥不料桥断。如般,是否告诉人们不要去做好事呢?还是去硬说那两人前世造有罪孽?”陈超倒不大认可事事皆有因果的说法,他有着清湾人特有的思维方式。
“是的,我嫁到你们清湾乡后,无时不体会着,乡中之人助人行善,真不是去追求什么好回报的,大家反而简单快乐!”王玉盈附和着。
“超弟所言,也同样正是我所想的。”李兴接话说:“我们见到过太多的为恶者却一直能享福,为善者却累遭厄运。这不是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能糊弄得过去的。佛家的说法太过让人无奈与被动,难道为善者受厄,那都是要偿还上辈的债?为恶未受报应,那只是时候没到,我们只能坐等上天给他报应的那天到来?”
一顿后,李兴略作沉思状接说:“我认为并非完全是这样的,其实我觉得这业报的力量并非只是来自天,来自神,来自佛,反而大部分是来自我们每一个人。这力量在心内,在手上,只是每个人所掌控的力量微乎其微,要很多人一起合力才能彰显。”
迎着娘子及陈超的两道疑惑目光,李兴接着解说:“好比,在我们清湾乡,如果有人在其父母老去,失去劳力后不予赡养,驱逐出门。那么我想,他在我们乡恐难再有立锥之地。因为他难在乡中买到一线一针,莫说想得人帮助,恐怕连一字一句的攀谈、问候都不曾得来。不用奢求等老天爷降雷劈他,乡人已在自觉的无影中让他报应来临。假如我是位大元帅,部下有支部队纪律稍差,我会多加注意去督促,但永远不会拿条棍子跟着每个人身后,看你衣冠不整来一棒,看你站岗瞌睡就赏一棍。如知道这伙人多是顽劣之辈,屡教不改,还变本加厉作奸犯科犯下滔天罪孽,那我会将他们全部抹去,重建支部队!我的部队,无大的罪恶怎舍得抹去。但到要抹去时也就会全抹了,因为能造成大罪孽就说明绝大多数都为顽劣者,想留些品性良者,因人数太少甄别成本太过高昂,不得不一同放弃。”
“世间难道不是如此吗?老天是不可能紧紧盯好每个人,那样多累啊!上天为什么赋予人智慧,赋人予人格?就是要人既会受因果,更想让人可掌握正确施因果的力量。不好好利用这种力量,不好自为之,让世间充满邪恶,那么上天施的真正大因果便会临世,无人能避。到那时世上只会充斥哭泣的灵魂!”听着这最后一句,陈超不由来一丝冷气由脊椎升起,他陷入沉思中。
李兴稍一停后,又道:“咱们清湾人就做得很好,疏恶亲善,不求苍天有眼,不怨命运不公,只求一世本本真真做人。人生本苦短,连本本真真做人都不能够,那就是真够失败的。”
李妻玉盈轻抚肚子,心头暗思:孩儿,你快健健康康来我家吧,你会有个世上少有的好父亲······
酒杯交错间,李陈二人已是脸红耳赤。陈超稍一犹豫后,轻咳声正色道:“兴哥,其实我赶这趟买卖前,家里那口子也已怀上两月有余,今次归来一看,肚子圆滚滚的,我想八成是个闺女。而你看,嫂子肚子一副尖挺挺的趋向,必定是个好小子······”
未等陈超说完,李兴接口说:“尖男圆女,由古到今的这种经验往往灵验。唉!好希望这小子能平平安安爬入我家啊!”他想起之前的不幸,不由得叹息一声。
“兴哥,我一直寻思着,让我这将出世的闺女跟你家麟儿来个指腹为婚,如此让他知道自己早早有个漂亮媳妇,必定会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到你家的。你看此意如何?”
闻得陈超此言,李兴先一愣,再沉思小会才说:“咱两家如能结成儿女亲家,这是好事,我自没什么意见,可万一我家小子有什么闪失,会否误了你家闺女的幸福呢?唉!近年来乡人暗地里有议论:什么为将不过三代,说咱李家世代为军,自是有不少生命折于咱家手上,恐怕损了不少阴福,难免要人丁单薄了。这一世我父兄四人只余我一人,而之前的两孩儿又没能保下来,唉······”
旁边的李妻王玉盈听到此言也不由神色一暗,低头轻轻抚摸起肚子,眼睛泛红,雾气升起。
“哈哈!”陈超一提嗓门大笑道:“兴哥,为此事我正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这次我在茶马市滞留时,和一些中原人士有较多接触,期间听闻许多的奇趣怪谈。曾有听闻中原那边多流行指腹为婚,如此两小孩多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来世的,因为他们知道姻缘早已天定,世间有良伴相随,当然愿高高兴兴来这俗世一趟。我那时就琢磨着,有机会的话也和你李家来个指腹为婚,咱兄弟两家亲上加亲。”
这时,李母和佣人吴妈端菜迈进大厅,恰巧听到陈超此言,她不由心中喜极,快步趋近陈超急问:“陈超兄弟,你刚才所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见得陈超连连点头,李母合掌仰头拜天,口中喃喃:“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她双掌来回拜动中带着那一丝颤抖,可感受到她那颗激荡的心,只怕她差点要喜极而泣了。李母又连说几句菩萨保佑后,以严肃的口吻吩咐儿子:“兴儿,你明早就进趟城,打一对同心锁回来,给陈家送一只过去。记得,要用金子打。还有,记得找最好的金匠,选个最好看的款式。”依她的意思,指腹为亲这事不用再多商量,就这么定了!
“陈超兄弟,你们好好喝酒,我再去加炒几个好菜来。”李母嘱咐完儿子后,再跟陈超招呼一声就满心欢喜回厨房忙活去了。
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李兴沉吟片刻对陈超说:“指腹为婚这事,我们家当然没问题,可这事你有跟弟妹商量过吗?”
“别看我平时多有听我家娘子的话,但家中大事都由我说了算。”陈超扫了眼才显喜意又转忧色的李妻,一拍李兴肩膀打起包票来:“你们放一百个心,这事就这么定下啦!你想,咱们生死两兄弟,我能诓你吗?我会骗你吗?”
打这,李家大厅沉浸在一片喜悦中,笑容已长挂在各人脸上,笑声欢语充盈满屋。特别是李家之人,放下心事笑口盈盈,似有天大喜事来临般。
更特别的是李母,今日她正是“老妇卿发少年狂,左执杯,右夹菜”,她跟陈超碰了四,五杯酒后,已是酒气绕心,红霞漫脸。李母扫一眼儿子,红霞内竟还蕴含有丝丝娇意。还好席中诸人未曾留意她的异样,也不会想到李母这一刻浸入她美好的独家回忆中:依稀记得那年,已有两年多未见的夫君省亲,兴之所致陪夫君喝了三五杯清酒。那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喝酒,入喉虽火辣,但似乎身体每个细胞都在陪她喝酒歌唱,人是飘飘然,心是荡荡意。似乎兴儿又正是那段日子怀上的。有词云“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此刻的她却是“醉里握杯看儿,梦回柔情流年”。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月挂树梢,家家透满烛光时,李兴夫妇送陈超出了村口。今天高兴,陈超已有七分醉意,在家仆的搀扶下他向二人一挥手高呼:“兴哥、嫂子请回吧!我就此告辞了!”
话未落,他弯起腰遥对着李妻凸显的肚子挥挥手,笑眯眯柔声说:“再见了,我的好女婿!好好长大,超叔给你带个漂亮贤惠的小媳妇来!”
说完,他便一转身摇摇晃晃而去。未走得几步,瞬间想到得意处不禁高呼:“哈!哈!哈!我当老丈人了!”他双腿半扎个马步,双手环胸宛如坐上了太师椅,接着一阵嚷嚷:“嗨,小子,快快来参拜你家泰山老丈人!东床快婿啊,哈哈!乘龙快婿啊,哈哈······”
目送陈超远去,李兴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李妻轻轻抚摸着肚子,以担忧语气说:“夫君,咱家的孩儿应该能健健康康的吧?超弟说的该是真的吧?”
李兴伸出十指,正色道:“虽说折在这双手上的人命也有数十条,但那也是我们军人彼此各依天命,职责所在而互相搏杀。我谨守祖训,绝无妄杀、滥杀、残杀过一人。我家虽世代从军,出的都是忠勇之士,绝无奸佞、好杀之人,我相信上天绝不会为难咱家的。盈儿,你安心好了!”
“嗯!你也喝得有点高了,我回去给你打个热水洗洗脸吧!”
“不用了,你今日也累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我就去打对漂漂亮亮的同心锁,给我们孩儿定个漂漂亮亮的好媳妇回来!”李兴边柔声说着边轻轻搀扶着爱妻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