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时,燕子们的香巢已铸成。紫燕拂柳低飞雨中,缱倦的春光转眼成了多日挥散不去的阴雨。为着春耕祈福礼奔忙多日的望江楼伙计们,不得不停下了手头工作。
发放银两的事,比想象中的要麻烦些。十几万辆的银子,对望江楼来说不是笔小数目。从江听潮偶尔蹙眉的表情中,霜晨月读懂了他的忧虑:望江楼的盛名,是江家父辈多年的积累,若一次动用太多,难免会影响今后的周转,声名若失,那么这次的商界争夺赛,江听潮无异于自掘了坟墓。
但比筹集银两更为棘手的事情,却是这些银两在百姓中真正能起到的作用。霜晨月曾亲见一群流浪乞儿在拿到银两后,欢呼雀跃地点了烧鸡和美酒,饱餐后仍躺回到街头。也亲耳听过世代耕田为生的老爹,说要拿这银两去还所欠的租债,更有地痞小混混儿为江州赌场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江听潮的一番苦心在真正穷苦的老百姓身上,依然是杯水车薪。
更让人担心的是,一向富足安稳的江州,近来却出现了一伙强盗。当周边百姓闻风而来领取银两后,回去的途中竟然遭遇了勒索和抢劫。更恶劣的是谣言也随之四起,有人说江听潮这不是祁福,而是在招贼,还有人直接怀疑这伙强盗本就是望江楼的同伙儿,江老板一边做善人一边勾结强盗,否则哪有那么多银两可奉送?
本应获得百姓赞美拥护的望江楼,忽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而这背后的幕后黑手,显然也正坐等机会,随时准备置江听潮于死地。
这是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杀戮,前一刻的杀场将军,后一刻就可能成为敌人的刀下鬼,霜晨月第一次嗅到了商场的血腥味。
将熬好的燕窝粥放到江听潮面前,此时他正对着窗外飘落的雨发呆,尽管表面上平静如常,可昔日眼神中的欢乐已成了带着一丝沧桑的复杂。
看霜晨月默默站在他身边,他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不用担心我,很多事情就和这耕种一样,需要等待时机,风雨总要经历些的。”
“那这雨要下到何时才会停呢?”对于霜晨月的疑问,江听潮没有立刻回答。
江听潮的沉默,反而勾起了霜晨月悠久的回忆,在经历过不知未来不知前途的恐惧后,她曾对师兄弟们说过:对于命运,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林青云曾对她的这番言论很是惊讶,因为他一向笃信命运天数。而在长乐坊的下人堆里不辞劳苦时,云娘曾指着她脸上的“伤疤”说:“等待,不是沉沦。
“总会停的。”平日里总喜欢在漫不经意间流露出自信的语调,此时却有了窗外春景将尽的萧索气。
“旱则浇灌,涝则排水,若非渠断沟平,天灾诚难酿人祸,公子难道不应该有所筹谋吗?”霜晨月坚定的语气里暗含着对他静观其变的不满。谁知江听潮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呀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我江听潮会是坐以待毙的人吗?你就等着瞧吧!”
霜晨月疑惑的看着江听潮,他似乎胸有成竹,又似乎仍有顾虑,倒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霜晨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此时只觉得自己离面前的这人好远,他毕竟只是把自己视为奴婢,既非知己,更非红颜,值得轻叹一口气悄然离去。
晚休时,掌灯的丫鬟忽然敲着房门轻声喊道:“霜姑娘,楼主请您过去一趟,她在后庭等您。”
霜晨月披上长衫,来到江听潮常坐的凉亭,此时他正一个人安静地等在那里。
尽管雨已经稍稍停歇,可穿廊而来的寒气还是让霜晨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江听潮慌忙解开身上的披风嗔怪道:“你这天天做丫头的,还不知道怎么伺候自己,怎么不穿厚点呢?”
听了这番话,霜晨月本应感到温暖才对,然而不知为何,心内却是一阵比雨更冷的寒凉:“既是做了丫鬟,心内哪里还会有自己,进退皆为主子,我不是白玲珑,连管家女的身份都不曾有过。”
江听潮只是一句逗乐的话,没想到却惹起了霜晨月的无限心事。他愣了一下,便轻笑起来,随后蹲在霜晨月面前,将对方的双手强捂在了自己手中,仰头盯着霜晨月的眼睛道:“你是晨月,是我遇到过的唯一能跳上望江楼楼头的女孩,你跟所有的丫头都不一样,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功夫师出名门,所以在太守家我才会不顾声名的要抢走你。你是我抢到的一块宝贝。”
在霜晨月的生命中,她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夸赞。丑母傻父的女儿,端茶送水的小童,长乐坊受人为难的侍婢,太守家看人脸色的奴隶,而今,面前的人竟然说自己是一块收藏在望江楼的宝贝。
霜晨月抬起闪耀着莹莹的泪花的眼睛望着蹲在面前的人,此时他笑意盈盈的目光温柔似波,白天里看不透的如今仿佛已经澄澈。
江听潮伸出右手替她拭去眼泪,又安慰道:“今后可不许把当我江听潮的丫头作为委屈的理由了,我只是喜欢你呆在我身边,以前我可从不用丫头伺候的。”
霜晨月破涕为笑,江听潮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原位后,江听潮换做了严肃的神情,“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今天看你这么担心,便觉得瞒着你反而不好。强盗劫银两的事叔父已经插手追查,这些人应该和造谣的人是一伙儿,把他们一网打尽谣言自然不攻而破。至于筹集银两的事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江听潮既然敢报下这份单,自然早已做过衡量,眼下最担心的是怕有人节外生枝,泄露了消息,今天就刚盯上了两个来打探消息的内应。我打算后天继续发放银两,到时候还得请你和我一起去探探贼窝。”
霜晨月认真听完的他的话,又使劲的点点头,心内想着:探贼窝这事除了自己大概他也想不到其它人选了。
能听江听潮推心置腹的回答,能感觉到自己被需要,霜晨月终于觉得自己又靠近了他一步,因此当她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脑海中竟然不断回想着江听潮刚才的那番话,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远方鸡鸣鸟唱,天色由昏暗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