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觉察到这个世界或许太小,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对面坐着的人此时正一口一口品着饭菜,他嚼得慢条斯理,动作也极优雅散漫。我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筷子却再难移动。
“怎么,饭菜不合胃口吗?”他抬起头来,晶莹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好奇和疑惑。
我怔怔看着他,想要努力从他的眉眼间找出十多年前的痕迹。然而,我只是看到了一双愈发英气的剑眉星眼,那棱角清晰的轮廓分明的脸庞,那略薄而坚韧的嘴唇,丝毫不见当年忧郁的稚气
我不禁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十多年的时光会留给人们怎样的改变,即便记忆刻在脑海中永远不会磨灭,但时光早已凋零了。
看我一直盯着他不动,他反而更加疑惑,便朝坐在旁边的薛琴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立刻跑到我身边摇晃着我的胳膊说:“姐姐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打圆场说:“看你叫听潮哥哥,我就想着你为何是姓薛而非姓江呢?若只是把兄弟,听潮如此信任你,看来薛公子定是义字当头的磊落君子。”
听完我的解释,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但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给自己轻轻斟了杯酒,才缓缓道:“姑娘猜错了,江听潮确是我的亲哥哥,只是我随了母姓,看来他还未曾向你提起过我这个弟弟。”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马觉察到自己的失言,便解释说:“听潮一直很忙,他很少跟我提及京城的事,就连他是京城人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我哥哥就是那样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搞突袭,若他早些说了会带玲珑姑娘过来,我也就会安排的周全一点,如今只能让姑娘暂时委屈一下了。”他说话语调中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语调,有时倒也颇似江听潮,只是他的语气由内而外透露出一股沉静之气,这点到和江听潮完全不同。
我把两人的名字默念一遍,更感觉到二人果然名如其人,一个是望江而动的活力,一个是落笔悠闲的从容。
平日习惯了和江听潮毫无顾忌的玩笑,如今当自己成了坐上嘉宾,面对另一个人脾性不同的人,我显得有些拘谨了。
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尴尬,我只好低下头来装作大口吃饭的样子,对面人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才带着一丝笑容继续夹菜。
吃完晚饭,薛墨担心我旅途劳累,便让薛琴带我早些回去休息。小姑娘便主动做起了向导,一路上给我介绍这介绍那的,小嘴一直不停。
我一直想证实下薛墨的身份,便问薛琴:“你是薛墨的亲妹妹吗?”
小姑娘撅起嘴,低下头扣着手指道:“我哪里还有亲人,公子也一样,所以我就把公子当成哥哥了,哥哥腿不方便,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帮他照顾家。”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不禁想起了自己。从十年前的受助于薛墨,到十年后认识听潮,忽然觉得自己和江家还真有缘。
薛琴又自顾自地讲到:“我们公子其实不喜欢江家的人,但大公子倒是从没忘了我们公子,前些日子还让人捎来了许多特产和补品。”
听薛琴讲的这些,我竟全然不知,虽然曾历经生死,但此时我才觉察到原来我们对于彼此了解的还太少。但从他把我安排到阁楼,如今又把我安置在弟弟这里,也许他试着将我纳入他的生活轨迹。而我呢?我要如何告诉他我的故事?
当圆月升空,我摸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裹,里面除了放着薛墨给我的钱袋,还有母亲用刀给我刻过的玩偶,我记得母亲完工的那一刻我高兴得拍着手又蹦又跳,不明所里的父亲也跟着手舞足蹈。
再旁边是白玲珑临别时塞在我手中的一个白玉手镯,看那温润的色泽和精美的做工,应是祖传下来的。再然后,就是我今晚要找的东西——一张银票。
当初我不惜冒着被江听潮怀疑的风险要来这五千两,就是要等到今日去向云娘打听来母亲的消息。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我想要的只是云娘的一句实话。
我知道长乐坊此时应该正是歌舞升平,而坊中故人可都还好?尤其是李元浪,也不知当时将他一个人扔在旷野后他是如何回去的,而云娘知道我逃走这件事后又会不会责罚他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了一丝愧疚,希望今晚看到的李元浪依然如昨日般快乐吧!
我轻轻将门打开,悄悄来到白日晾晒衣服的地方,挑了薛墨的一件月白长衫罩上。换好后向镜子望去,衣服似乎太大了些,我找了腰带将关键部位一一系好,又在肩部塞了垫衬,才勉强像了那么回事。
看了看头发,散下来不妥,但又找不到束发的冠子,看来还得到街上去“找”两件。
我跳出院子后,直奔长乐坊门外。果然守了没多久,就见两个喝得有些微醺的公子哥互相搀扶着扭了出来。等他们走到略偏僻的角落,我便朝着二人脑后一人一下。
夺了其中一人的碧玉冠子后,又看另一人的蓝长袍也不错,便又顺手扒下来披在月白衫外面。
腰中别上垂香囊碧玉笛,手握一把折扇,我觉得自己一定帅到无敌了,便帅帅地甩了一下头发,大摇大摆地走进长乐坊。
以前自己在这里做丫鬟时,经常如透明人般自顾穿梭,如今“大爷”一定要风风光光入场。我手里托着一块儿刚刚从银庄兑换来的金元宝,仍然目中无人地自顾自走来。
果然,姑娘们和招呼宾客的老鸨自动聚集过来,我扇子几个起落,打掉那些伸过来的手,趾高气扬的说:“爷今天想要见见你们老板。”
“哟,这位公子,来这里的人可都是想要见见我们的姑娘,哪有上来要见老板的?再说,您这么一个年轻佳公子,见一个老娘们儿作甚?”
我挑起眉头,一副不满的样子道:“我要让你们老板亲自挑姑娘伺候我怎么了?”
“公子何必那么麻烦,今晚我伺候公子就是了!”那软媚的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果然是林黛黛。
她似乎在楼上看了许久,如今听我这般一说,便用折扇半遮着脸款款走下楼来。
周围的人全都愣在。根据我以往的了解,林黛黛可不是随便就能见到的人,且不说见她的费用,没个一官半职,不会点舞文弄墨,都不好意思点人家的名字。她如今毫无征兆的就要下来“陪”我,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我也愣了一下,但立即挥动纸扇,故作镇定地说:“原来是林姑娘,白某的这点银子,恐怕还不至于请得起长乐坊的头牌吧!”
“你既知如此,又何必嚷嚷着要见老板呢?她既是我的老板,自然更不是一般人能见的。”
好厉害的一张嘴!林黛黛几句话倒逼得我不知如何开口。但我抬眼一望,却看到楼上李元浪黑着一张脸盯着我。
我忽然有些明白林黛黛下楼的原因,便顺水推舟说:“也好,我见老板也不过是让她给我引荐长乐坊的头牌,既然林姑娘我们直接见面了,倒也省去了她那道麻烦。不知这一锭金元宝能让黛黛姑娘做些什么呢?”
“若是别人,这些也只够见上我林黛黛一面,但今晚本姑娘心情好,看公子也是器宇不凡,不若让下人换些酒菜,我们到楼上一叙如何”林黛黛脸上的神气稍有缓和,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我又瞄了一眼楼上的李元浪,他脸上的阴云明显带着醋意,与当年对林黛黛的漫不经心完全不同了。
我不由得叹口气,但随即换做笑脸说:“早闻黛黛姑娘诗文书画皆通,想不到为人也如此豪情,那就楼上请吧!”
我把银子抛给下人,故意装出一副仰慕和亲热的样子扶着林黛黛上楼,并趁机抛给李元浪一个示威的颜色。
那小子接到我的眼神儿一愣,随即又射来带着杀气的目光。我冲他哈哈一笑,就让那小子酸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