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扫开了荆棘,唐僧见了大喜,策马紧紧跟随。
后面沙和尚挑着行李,孙悟空在猪八戒身后,用金箍棒把碎枝断藤拨开,使路更好行走。
这一天,猪八戒没有停手,扫了一天荆棘,走出了有百多里路。
黄昏时节,来到一块空阔地方,看见路上有一块石碣,上面有三个大字,写着:“荆棘岭”;下面有两行十四个小字,是“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
猪八戒见了,笑道:“让我老猪来给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
猪八戒扫了一天了,还是这么兴致高昂,精神振奋。
唐僧心中赞许,欣欣然下马来,对猪八戒道:“徒弟啊,累了你了!我们就在这里住过了今晚,明天天光再走。”
猪八戒知道唐僧是体贴他,也没感觉到累,笑道:“师父别停,你看圆月高悬,看来就算到了夜里,也有月华照映,我们趁着有兴致,连夜扫开路,走他娘!”
唐僧心中欣慰,见猪八戒不辞劳苦,也只得随他。
猪八戒奋起钉钯,继续努力。
孙悟空也不停手,唐僧不停马步,沙和尚不停脚步,师徒四人,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走了一天一夜,到了天晚。
前面有一片空地,中间有一座古庙,庙门外松柏青青,桃梅艳艳,风舞翠竹,松涛阵阵。
唐僧见了庙,心中欢喜,爬下马来,叫三个徒弟一起去看,准备在这里过夜。
这古庙荒芜,处处生尘,藤蔓遍地都是,竹影摇动,声如人语,却显然是千百年没有人来过。
孙悟空看了看:“此地凶多吉少,不宜久坐。”
沙和尚不信:“师兄多疑了,像这杳无人烟的地方,又没有怪兽妖禽,怕他怎么的?”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阴风刮起,从庙门后面走出来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足踏芒鞋,手里拿着一支拐杖。
后面跟着一个青面獠牙、红胡须、赤着上身的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
两来上前来,跪下来道:“大圣,小神是荆棘岭土地,大圣来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请将就吃一餐。此地八百里没有人家,粗饼几个,吃点儿充饥。”
猪八戒忙了两夜一天,看见有吃的,心中欢喜,上前来就伸手要拿饼吃。
“且慢!这厮不是好人!”
孙悟空大声制止,向那老者喝道:“你是什么土地,敢来骗老孙!看棍!”
那老者见他棍子打来,身子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地一声,把唐僧摄了去了,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了何方。
孙悟空三人相顾失色,慌忙四处寻找。
老者和鬼使把唐僧抬到一座烟霞缭绕的石屋前,轻轻放了下来,和颜悦色地拉起唐僧的手,说道:
“圣僧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是荆棘岭十八公。今夜风清月霁,圣僧贵客远来,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令徒以为我们不是好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强请圣僧过来,万望恕罪!”
这两人抬着唐僧摄风来时,也是轻手轻脚,生怕伤着了唐僧。
现在又如此说话,唐僧心中安定了些。虽然知道这两人是妖精,但人有好人坏人,想必妖精也有好妖坏妖之分,所以倒也不是特别害怕。
他睁开眼睛,仔细观看,才发现这里烟云漠漠,松影摇曳,蛙鸣虫叫,月华满地,是个清静好去处。
正在看景,忽然听到又有脚步声响,有人喜悦地说着话:
“十八公请得了圣僧来了!”
唐僧抬头一看,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发绿须,第三个面容谦和,个个面貌、衣服都不相同,却都显得仙风道骨,看来都是深山里的隐士仙人。
三人都来向唐僧行礼。
唐僧还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
十八公笑道:“很早就听说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天有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一起坐一坐,聊一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真正的禅宗真派风采,不胜感激慰藉!”
唐僧躬身问:“敢问仙翁尊号?”
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发者号凌空子,谦和者号拂云叟,老拙号劲节。”
唐僧又问:“四翁尊寿几何?”
孤直公吟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
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
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这诗既说了孤直公有千余岁了,也说了他性情脱俗,自小学道修真。
孤直公吟完,又听得凌空子笑着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
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这诗说了凌空子已有千岁之龄,得了长生不老之术,是个性情清高的人。
拂云叟接着说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
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拂云叟也有千岁以上。
七贤指的是晋朝阮籍、嵇康、山涛、刘伶、向秀、王戎、阮咸七人,常常相约在竹林中游玩,当时人称竹林七贤。
六逸说的是李青莲常和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六人在租徕山竹溪边喝酒,因为这六人都是不做官,隐逸红尘,所以人称六逸。
拂云叟说七贤和六逸都与他是朋友,而七贤和六逸都是常常一起与竹林相伴。
唐僧学识渊博,又早已知道这三人都是妖精,听这诗句,心想:莫非他是个千年翠竹成精?
正想着,又听见劲节十八公笑着唱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
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
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唐僧听他们四人个个出口成章,诗句工雅,并且道出了各人的年龄和志趣,忍不住赞叹道:“四位仙翁,都享高寿,劲节翁更是千岁有余了。高年得道,丰采清奇,莫非是商山四皓么?”
汉初四皓,说的是秦末汉初的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人,这四人都隐居商山,年过八十而不做官,都是皓首老翁,也都是高风亮节,所以人称商山四皓。
唐僧这么说,当然是对四人的溢美之词。
四老听唐僧如此抬爱夸赞,都道:“过奖!过奖!我们哪里能和四皓相比,只不过是深山四操而已。敢问圣僧,妙龄几何?”
唐僧双掌合什,躬身答了一礼,也吟了一首诗道: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
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还礼称赞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是中正有道的高僧。我们有幸得遇台颜,冒昧求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
唐僧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四老把他带到这里来,是来找他谈禅论道的。从四人的诗文里,也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要来和唐僧论禅。
说到禅道,唐僧哪里会怕?
唐僧也不推脱,开口说道:“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
“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
“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
“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听了,齐声赞道:“圣僧真是悟透了禅机根本!”
这是先抬高一下辩论的人,接着就是出自己的招了。
果然拂云叟接着说道:“禅虽静,法虽度,只是要性定心诚,修持寂灭,涅磐己身,纵使是修到大觉境界,也是要脱了本来身体,终究归了无生之道。我们的道,又大不同了。”
唐僧问:“道家之道是非常道,体用合一,有什么不同?”
拂云叟笑道:“我们生来坚实,体用和你不同。我们是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
“像这样,从己身来修行,不与冲虚相克。
“圣僧也说:‘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圣僧得了人身,生在中土,却为何舍正法大道于不顾,反往西方去求?
“你不求己身,而执着于梵语,去西方取经。西方佛经乃是用梵语写的,强译成文,早已偏了本意。
“何况天下正道,本来就是在中国,为何反而舍近求远,水中捞月,去西方求证?白白浪费了草鞋,不知道去寻找个什么?
“石狮子剜了心肝,忘本参禅,妄求佛果,就像是我荆棘岭的藤蔓纠纠缠缠,胡言乱语。
“这样的人,怎么能得接引?这样去做,如何能得印授?必须要检点自己,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才能得道。否则就是没底竹篮去打水,无根铁树想开花。
“我们这深山里,清幽静雅,正是修行宝地,圣僧若是不弃,就在这里同乐天真,将来同上龙华,倒是美事!”
这一番话,说得有些重了。
说唐僧舍中土大道正法于不顾,反而浪费草鞋,去西方镜花水月取经,还要他“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才能得道”。又想要唐僧留在这里,不要西去了。
唐僧被他这一番言辞,说得有些心惊。
恐怕双方辩论之时,道不同不相为谋,对方一时激怒,生出伤害之心,就性命危矣。
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万不可恼怒了他们。
听到说“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唐僧又有些暗暗诧异。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乃是如来弟子金蝉子转世,但当年为何要轻慢佛法,以致遭如来贬谪?还有入佛门前又是一副如何的本来面目,自己也是一无所知。
于是唐僧顺着这个台阶,转移话题,不再纠结于论禅,反而起身来双掌当胸,躬身行礼,问道:“贫僧愚钝,还请仙翁开示:何为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