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生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你师傅都是什么时候回来?”
静竹眨眼道:“最多不超过辰时,几日来都是如此。”
聂小生道:“此刻快到巳时了,他还不回来,是否已经发现了什么?我还是出去寻他一寻吧。”
言罢站起身来,又吩咐他二人好好待在屋内,便出了房门。
聂小生御风而行,盏茶时间已将整座蟠龙山搜寻遍了,除了山顶上的蟠龙观,只在北山脚下看到一间茅屋,心中不禁有些疑惑,暗忖道:“世人都喜好令阳宅坐北朝南,这一间茅舍却偏偏背南而面北,又是建在山麓,只怕整日里也照不见些许阳光,可倒奇怪得很。”
聂小生心知其中必有古怪,于是收起神通落到地上,谁知方才靠近草庐几丈以内,便感到有妖气渗透,急忙凝神戒备闪身隐到屋后,侧耳倾听屋中的动静。
屋中竟然有人讲话,聂小生运足耳力,早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一男子的声音斥责道:“朱姑娘本就体弱,根本就走不了多远,你竟将她照看丢了,莫非是想死么?还不实话实说!”
又听一女子嘤嘤哭泣道:“我……我可是眼都不眨的紧盯了她呢,可是后来不知为何竟然睡着了,再后来你就回来唤醒了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男子冷哼道:“姑娘她平日里对你可好?”
女子道:“自然是好极了。我虽生在贫苦人家,也晓得知恩要图报,断不会不用心照顾她的。”
男子又冷“哼”一声,问道:“我去这半个时辰姑娘都作过些什么?可曾有人来过?”
女子道:“她……她只弹了一首曲子,我听了只想着痛哭一场。后来她又去院内看了看那些胜春,继而回屋中便呆坐了一会儿,再后来就掉下泪来,沾湿了一整条帕子。”
聂小生偷眼望去,果然有几株胜春长在院内,比袁天罡草庐前那些开得还要鲜艳夺目,心道:“这一位朱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又有些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
男子又叹道:“她的身世本就可怜,只可惜我不能够令她少一些忧伤。”忽又大惊道:“她前夜方才历经生死,受尽了非人的苦楚磨难,该不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聂小生心道:“前夜乃是十五,正是月圆之夜,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女子低呼道:“想来不会吧?她最爱的便是这一方琴了,时刻都不离左右,纵使果真想不开,也会将这琴带去的。”
男子长叹一声道:“正是,她来这里的时候身边也只有这一座琴。韵儿啊韵儿,你不过才跟了她几天,竟然已经这样了解她了。只是她孤身一人,身染重病奇疾未愈,又能走去哪里呢?”
韵儿忽然言辞闪烁,喃喃道:“她……她会不会已经被那些道士捉去了?他们为了宝物,只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呢!”
男子大喝一声,急道:“你怎么不早说?我竟然将他们忘记了!”
聂小生正听得云里雾中,忽见一条黑影冲上半空,急速往山顶飞去,想来必定是方才说话的男子,他竟然如此的雷厉风行,话不过刚刚讲完竟已冲出了屋子。
聂小生心道:“听他言语似乎很关心那位姑娘,只是不知道士们捉一个女子有何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宝物?”
那男子瞬间走没了踪影,屋中的女子韵儿也吃了一惊,低呼一声跑出屋外。
聂小生瞧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生的唇红齿白,脸上泪尤未干,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的,穿了一身布衣,却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韵儿举手抹了一把眼泪,四处观望了一番,并未瞧见男子的踪影,喃喃道:“他……他果然是个妖怪……他为什么偏偏是个妖怪呢?”
看她样子竟然有些失魂落魄,忽然又跺脚道:“糟了!那蟠龙观的道士们奸诈狡猾,他……他一个人前去,只怕是要吃亏的!”言罢提起裙摆,一把推开柴门,顺了崎岖的山路便飞跑着往山顶上而去。
聂小生心道:“这又是件什么怪事?那妖怪看来十分担忧另一位女子,这位韵儿小姐看来又十分担心那妖怪,还真是令人头疼。”
屋中的两人既然都走了,聂小生便大摇大摆绕到屋前,径自推开草庐的木门。
站在屋檐下抬眼望去,只见房中的摆设十分简陋,却又每一样都精致得很,尤其是角落里那一架妆台,再看上面摆放的胭脂花粉竟似从未动过, 鼻端中闻到一阵淡淡的馨香,这的确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不禁忖道:“世上哪有不爱美的女子?这屋中的女主人可真奇怪得很呢,莫非是个丑八怪么?”细想之下又不禁忖道:“越是生的丑陋才越要打扮呢,她不肯装扮,只怕是与那奇疾有关。”。
聂小生仔细搜寻一番,果然在床头瞧见了一座七弦琴,急忙走近了细瞧,只见它形为伏羲式,长四尺有余,通体漆黑,鹿角灰胎,周身密布了蛇腹与流水两种断纹,小心翼翼的举手将它翻转过来,又见它龙池凤沼俱都是圆的,池下刻有篆书“沧海龙吟”。
看这一座琴的样貌竟似有千年之久,聂小生思量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底是哪一方名琴。
再看床脚下尚且有一方丝帕,拾起来握在手中果然是湿的,想到方才韵儿的话,不禁忖道:“那位姑娘竟然如此伤心。这丝帕掉落在地上,难道她果真是被人掳走的?”
想到这里仔细嗅了嗅鼻子,果然在阵阵幽香中还有一丝特殊的味道,想必便是迷香一类的药物,难怪韵儿竟会睡着了。
那琴的主人只怕果真被道士们捉去了,聂小生不敢耽搁,急忙赶往蟠龙观察探究竟。
待他自屋角之后偷眼望去时,蟠龙观的三清大殿中正端坐了三人。
上首的一人灰面虬髯,看来六十几许,着藏青色道袍,头戴七星宝冠,怀抱了一柄拂尘,正襟危坐,不怒而威,他身后尚且立了一人,颧颊如丹,须鬓无白,但却目光闪烁。
聂小生瞧这身后之人正是当日“嘉陵秋水”中密谋的两个道士其一,心中早已猜到了上首之人的身份,只怕他正是青城山常道观法主灵宝一派掌教展上公了。
坐在他左首的也是一位老者,此人年约五旬,满面笑容,看来平日里深谙炼气之道,因而保养的极好,他虽然也穿着道袍,却并没有戴帽子,只将双手拢在袖中端坐,聂小生便猜他是“药王”孙思邈。
右首这人看来却不过三十几许,着一身灰白的道袍,将一柄拂尘插在衣领后面,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满是笑意,他身后也立了一人,这人却是个年轻的书生,样貌十分俊秀。
聂小生见了不由暗笑,原来他二人正是袁天罡与李淳风师徒。
那袁天罡虽也修道数十载了,却是个性情中人,向来喜好无拘无束率性而为,李淳风侍立在他身后却是一脸恭敬,想必是对这位师傅大大的服了。
殿下尚且立了一人,垂手躬身,状似十分畏惧,便是当日两道士中的另一人了,院中密密麻麻站立了不下二十几个道士,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聂小生不禁忖道:“难道他们所说的妖女便是那位朱姑娘,白虎妖便是方才屋中的那男子?”
抬眼四顾果然瞧见一人伏身在不远处的屋角后面,穿了一件银色铠甲,看来十分威严,竟半点也不似个妖怪,又忖道:“当日‘桃花仙娃’曾为她的师兄白火求情,那白火莫非就是这白虎妖么?若真是他,又不知那位朱姑娘到底施了他什么恩情?”
方才想到这里,展上公忽然闷“哼”一声,叱道:“亏你们还是我灵宝一派的精英,竟连一只小小的妖怪都不敌,若是让茅山道知晓了,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孙思邈笑道:“道兄又何必着急呢?那妖怪再怎么厉害,还是要降服在你镏金火铃之下的。”
袁天罡也莞尔道:“孙师兄所言甚是,展师兄不必心急。”
展上公听闻别人夸赞他法宝厉害,也不禁笑道:“镏金火铃怎么能比及孙师弟那硫磺伏火。”
袁天罡道:“两位师兄都有宝贝在手,唯独我两手空空,想来真是惭愧!”
孙思邈举手捋了捋颌下长须,笑道:“师弟你不是还收了一个好徒儿吗?哪里像我们这样后继无人,连个中意的衣钵都寻不到呢!”
袁天罡师徒二人闻言都不禁暗喜,展上公颔首道:“不错不错!你这一个徒儿收得好,倒让我们都艳羡得很呢!”忽又话锋一转,喝道:“潇湘子,你既已夸下了海口,说什么要捉那妖女前来,我来问你,她在何处?”
他这一句话正是向殿下站立那人讲的,潇湘子正听他三人闲聊,不想展上公会突然对自己讲话,竟然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应道:“师叔容禀,那妖女虽然狡黠无比,如今已被我观中弟子所擒,只是她的手下却不知去向。”
展上公道:“既然如此,速速带她前来见我,我倒要瞧瞧她是何方神圣!”
潇湘子闻言匆忙吩咐殿外的弟子去将妖女带来,聂小生不禁暗骂道:“原来竟真是他们所为,真真丢尽了我玄门的脸面!”
展上公冷冷道:“身为一观之主,竟然如此畏畏缩缩,真是给我灵宝派丢脸!”
潇湘子本就像是十分惧怕,又被他斥责了一通,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展上公见状又不禁又叱道:“你的师傅当年何等威风,怎么就教出了你这样的弟子?”
袁天罡道:“展师兄万事都好,就是脾气太过于急躁。”
孙思邈笑道:“他的脾气要是大好,也就不用那‘镏金火铃’了。”
展上公这才大笑道:“是那铃铛儿发火,又不是我在发火,你二人怎么又来取笑!”言罢一眼瞧向殿门外,竟呆愣住了。
众人不明所以,一齐往门外观看,却俱都呆住了。
原来有两个道士已将妖女带上殿来。
那女子着了一袭雪白的衣衫,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满头乌亮的秀发,丝丝拂落在身后,眉似春山含笑,目若夜星闪闪,不施粉黛却仍唇红齿白。
瞧她肌肤胜雪,身姿绰约,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之气,虽然满面病容,看来弱不禁风,却丝毫不减天姿绝色,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似乎讲得出话来,即使一个不含魅惑之意的睨视,也很容易令人受到触动。
这女子的腰间尚且系了一条鞭状饰物,上面缀满了百余朵鲜花,竟然每一朵便是一种,如此的百花齐聚,可真是世间难寻的奇景,这鞭子只怕也是一样宝物呢。
那大殿的屋顶上也有一人看得呆了,此人正是聂小生,他方才在山下茅屋中听闻了白火与韵儿的对话,知道了有一位姑娘身患奇疾,又知道了她弱不禁风,此刻一见这一位姑娘,便认定了她就是那一座古琴的主人,看了竟也不禁心生怜悯。
世上美丽的女子自然有无数,但这样娇弱宛如花朵,只看一眼便要令人心痛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位姑娘了。
屋顶上还有一人,正是那草庐中的妖怪,他却没有看得呆住,脸上倒满是怒容,紧握了双拳,只差没纵身下去救她了。
那女子傲然立在大殿中央,一双眼睛睨视了展上公,似乎有一些怒气。
展上公清咳一声,沉声道:“你这小女子,姓甚名谁?”
女子紧盯他半晌,脸上的怒气忽然消失无形了,却冷冷答道:“朱水央!”
孙思邈捋须道:“师兄,是否搞错了?她怎么可能是妖怪?”
李淳风却心道:“越美丽的女子,越楚楚可怜的女子,只怕更会是妖怪呢!”他看到这一位朱水央姑娘,便想起了那夜在锦屏山上遇到的妖怪,那样的经历倒也真令人终生难忘呢。
展上公道:“潇湘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一个凡人女子认定为妖怪!”
潇湘子颤声道:“她……她并非妖怪,她的手下却是个厉害的妖怪呢!”
聂小生不禁忖道:“无量尺只怕是给这位朱姑娘治病用的,潇湘子强掳朱姑娘至此,想必还是为了那一件上古神器,这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耻!”
展上公喝道:“你这女子,为何要指使妖怪行凶!”
朱水央也不答他,径自转动一双眸子,将殿内众人扫视一遍,一眼瞧见孙思邈,言道:“你可是药王孙思邈?”
那孙思邈平日里救人无数,世人向来都对他恭恭敬敬的,哪儿曾被一个小女子如此喝问过?闻言清咳一声,颔首道:“不错,贫道正是孙思邈,只是这‘药王’两字可实在不敢当!”
朱水央道:“是否称得上‘药王’两字,自有后人前来评说,孙先生实在无需自谦!”言罢又冲展上公道:“你既是修道之人,就该淡泊名利,为何偏偏叫什么‘展上公’?”
展上公闻言面色大变,叱道:“我自叫我的名字,又与你何干!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
朱水央道:“谁不知道茅山道的祖师名唤‘展上公’?你偏偏要叫这一个名字,与我自然毫无相干,那茅山道的弟子听了,只怕是要骂你了。”
她一言既出,大殿上立即嘘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