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值盛夏,通气不畅的太守府大堂闷热不堪。我端坐在案牍之前汗流浃背,眼前的各类册简像一座座大山向我压来,令我喘不过气。屋外肆无忌惮的蝉鸣更令我烦躁不已,我头脑发热,下一刻案牍已被我掀翻,各种书简哗啦啦散落一地。我猛然清醒过来,苦笑:自己又干什么和这类没有生命的东西发脾气?现在这烂摊子还要自己收拾,真是何苦来由。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现在的我郁闷得连腰都不愿弯。憋了半天还是颓然坐倒,任由那些木片竹片撒在地上。
大堂的门忽然开了,新聘任的管家带着十二分小心探进头来。见到眼前的状况,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我尽量不动声色的把桌案扶起,至于书简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管家也不能算外人。这么想着,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秉大人”,管家五十来岁,新来太守府不久,对我的脾性也不甚了解,因此说话十分恭敬。他见我脸上没什么怒色才敢说:“府门外来了一位先生,自称是大人故交,却又不肯说出姓名。他执意要求见大人,不知大人见是不见?”
故交?我可没有几位朋友称得上故交的,难道是……
如同淋了一盆冰水一般,我立刻来了精神,站起身便往外冲。一个没留神脚勾在案腿上,“哐当”一声,刚被扶起的桌案又一次委屈的倒在地上,顺便还带翻了地上的几册书简。这些我已无暇顾及,出门便向府门方向走去。管家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焦急地朝我喊着什么。但我已经走远,他的话根本就没有听清。
府门口站着一人,果然正是魏郡审配。我一见大喜过望,赶忙迎了上去。口中高叫:“审先生,果然是你!”
审配转过头来,脸上微有错愕之色,上上下下打量我半晌后哑然失笑。他依然向我作揖为礼,勉强做出一幅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审配见过太守大人,原来太守大人习惯如此迎客,审某可真长了不少见识。”说完又是忍俊不禁。不光是他,就连守在门口的门吏也都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一幅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我暗叫糟糕,这才猛醒自己的穿着有些不妥。刚在堂上时由于闷热,我已把外衣脱下扔在一边。出门时又过于焦急,自己早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所以现在的我竟是精赤着上身。堂堂一郡太守,行为竟如此无状,难怪审配一干人等要笑了。
我尴尬不已,只好告罪一声,回头想进府拿衣服。迎面正碰上气喘吁吁跑来的老管家,他手中提的正是我那件长袍。我忙把袍子抢来罩在身上,遮住我赤裸的上身。老管家一面服侍我穿衣,一面还自责不已,一连声的向我请罪。我无心怪他,此事本就没有他的错,便出言安慰了两句。
穿好衣服,我抬头就碰上审配那似笑非笑的目光,难免又是一阵脸红。勉强镇定下来,我咳嗽一声问道:“审先生怎么有空到我这右北平来,当是有教于我?”言罢殷切的望着他,心中期待早已写在脸上。
审配却似乎没有察觉,笑嘻嘻的看着我,依然戏言道:“我在冀州闲来无事,听说太守大人近日春风得意,偶生游性,故此特来拜会。”
原来如此,我心中稍有些失望,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好苦笑答道:“审先生不要说笑,我哪有春风得意了,焦头烂额倒差不多。”
“没有吗?”审配笑望着我,眼中大有深意。“方升任太守,又新藏阿娇。如此若还不算春风得意,那还有什么能算得上?”
我一咧嘴,审配果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了,不愧是消息灵通人士。忙推辞道:“审先生不知,这太守一职若别人来做或能得心应手,我却深以为苦。天天都要为各种案卷头痛不已,看来公孙将军委我重任是有些所托非人了。”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以倾心相诉的人,我正要向他大倒苦水。忽然感觉衣襟被人一拉。我错愕的回头,是管家,他脸上不露任何声色,只是把拉我衣襟的那只手悄悄往门内一直。我猛然醒悟,拍了拍脑袋对审配说:“看我,只顾说话,都忘了请审先生进门。还请先生不要见怪,与我进屋一叙。”说完一伸手,对审配作了个请的姿势。
“不敢,大人先请。”审配同样对我作了个请的姿势。
我不再与他客套,拉上审配的手同时跨进府门。
一路上言谈随意,我很自然的就带着审配朝大堂方向走去。已经到了门口,我伸出的手刚碰到门上又僵在那里。这才想到刚才乱发脾气已将大堂内弄得杂乱不堪,如果再被审配瞧见,岂不是更让他没有好印象?
想到这里我只好缩回手,转头讪讪的对审配说道:“审先生,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有些不方便。”
审配很诧异的望着我,脸上尽是不解之色:“怎会不方便?大人既领我过来又忽然要移席他处,莫非存心戏弄?”
“哪里?先生误会了,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里面有些杂乱,那就请先生随我进来,不过还望不要见笑。”见审配面上作色,我暗悔自己遇事太不经心,硬着头皮打开屋门邀审配进屋。门开了,我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心想这一次又要被审配笑话了。
耳边只传来审配的惊呼:“太守大人真是说笑了,这间屋子如此整洁,岂能称为杂乱?”
我有些不快,杂乱就是杂乱了,你审先生又何必如此反讽?不过审配的语气没有一丝做作,连我都有些信以为真。赌气的睁开眼睛,刚想说两句解嘲的话,我忽然呆住了。
这是我阅读案卷的那间屋子吗?上下打量一番,没错,就是这里。可是怎么会这样?被我推翻的桌案已经被扶起,而且摆得方方正正。书简整整齐齐摆在案上,就像,哦不,应该说比我翻看之前还要规整的多。谁曾来过,管家?不会,他没有这个时间。我又不用别的仆役,丫鬟们都被我打发到后院去了,再说没我的允许她们也不敢踏进这里。那究竟是谁做的?
我心中一动,提起鼻子微微一嗅。果然,空气中还存留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这个素儿。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这一切自然不能和审配明说,我只好告诉他,原本屋里是比较乱的,可能在出去的这段时间,有下人来整理过了。审配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自然不会深究。也就轻易让我搪塞过去了。
二人分宾主落座,管家上完茶悄悄退下,屋中又只剩了我们两人。审配端起茶碗细细品着香茗,闭目不语,眉宇间尽是舒泰之色。我却没这么好的心情。心不在焉的陪着喝茶却浑然不知其味,眼睛没有须臾离开审配左右。
“好茶,大人这管家精于茶道,是个好管家啊。”审配睁开眼,出口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我只得唯唯诺诺。
审配将我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到正题:“听说大人这个太守做得不怎么顺心?”
我叹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将面前的书简逐个划过,和着这沉闷的“哔剥”声答道:“谁说不是?整日里忙前忙后,难得一丝空闲。”
“大人,你既为一郡之长官又何必事事躬亲?理应广纳贤士,之后将闲杂琐事均交与下属办理便可。”审配一手抚须,一面对我说。
“审先生说得有理。”我摇摇头道:“我也曾经厚礼求贤,无奈贤人士族均嫌弃我的出身,不愿与我结交。对此我也无法可想。”所谓英雄不问出身一说,在这门阀士族权焰遮天的乱世,不过是笑谈罢了。不过审配倒是出身士族,难得能交上他这个朋友我也就心中稍慰了。
不想审配忽然正色道:“此言差矣,士族并非如大人想象般铁板一块。只因大人不了解他们的脾气,未能投其所好,这才四处碰壁。还有便是大人行事过于低调,以致名声不显。若非如此,凭君之孝义便能使天下贤士躬己来投。”
听完此话,我沉吟半晌,但依旧半信半疑。
审配知我心思,却依然胸有成竹的对我说:“投其所好一说,我很快便能以实例为证。大人久居蓟城,可知蓟城有一名士姓徐名邈?”
“徐邈?”我立刻来了精神,几乎想站起来迫不及待问道:“我久闻此人大名,也曾命人厚礼相请,但至今毫无音信。听审先生意思,想是能说得此人助我?”
审配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其意,迷茫的看着他。只听审配答道:“说徐邈来投,不费吹灰之力。我只遗憾大人竟如此粗心,连徐邈那远近闻名的爱好都不清楚,碰壁也就在所难免了。徐邈此人雅善丹青,爱画如命。若能购得两幅名画相赠,他必然能来。画又不值几个钱,想必大人不会买不起。”
我闻言又愧又喜,愧的是审配说我粗心看来果然不假,喜的则是终于有了招徕徐邈的希望。我有些坐不住了,急忙问审配:“那我是不是该现在就行动?呃,我对书画并不是很懂,能否烦劳审先生与我同去寻觅?”
“不用了。”审配淡淡地说,言罢还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我已出名画十幅相邀,想必徐邈已经在飞马赶来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