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日苏往火堆里加了几块风干的牛粪,这帮缺少盲肠的家伙粪便含有大量没来的及消化的干草,而且风干后并没什么异味,所以也就成了缺少木材和煤的牧民们最主要的燃料。
新的燃料刚投进去,把红彤彤的炉火压得先是一阵发暗,火苗闪烁,物映横飞,弄得本来采光的不怎么好的蒙古包里有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娜日苏一边不时用火镰拨弄一下火塘中的炉火,一面翻看这一本看上去很古老的书。脚边静静地卧着一只黑色的大狗,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窗外灰暗的天空。整个蒙古包里充斥着一种粘稠的神秘的宁静,能听到的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和拿锅常开的奶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
突然从蒙古包的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咳嗽,打破了这分宁宓。略带撕裂感的呼吸声,让人不禁担心这个身体的主人是否承受的了如此剧烈的喘息。果不其然,就连听惯了老人咳嗽的娜日苏也有些担心地站起来,失声问道:“爷爷,怎么了?那道天马行云咒太费神,要不您现歇一歇?”
“没事,这哮喘老毛病了,可能是今天风大巴,就又有点犯了。不碍事,看你的书吧。那本《查地格书》可是借助风神和水神力量的精要所在啊。”从刚才咳嗽的地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安慰有些紧张的娜日苏。
虽然听到了巴图巴根老人的话,但娜日苏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木碗,从火塘上的铜锅里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捧着给爷爷送过去。
通红的炉火始终只能照亮诺大一个蒙古包一般的空间,天窗上撒下来的微薄的几道光线还是不能刺破深处的黑暗。娜日苏却好像完全适应这这种明暗的交替,一点都没停顿就走入了蒙古包深处。
在那里,赫然正在上演着一个骇人的景象:一个已经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老人,赤裸着上身坐在地上,不断用手指中流出的鲜血在身前铺着的一件大皮袍子上描画着。老人身上的皮肤已经松垮地垂下来,像是披着一件麻衣,而高耸的肩胛骨却带动着比骷髅骨棒好不了多少的精瘦的双臂来回挥动。老人的头发很稀疏,想必是很多毛囊已经熬不住风霜的摧残早已先行离去了吧,有些抽缩的脸颊上密布着点点灰褐色的老人斑。虽然里面的光线很暗,但老人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却仿佛曝出两道精光,直勾勾盯着手头的图案。
说是手头,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巴图巴根老人正用干枯的食指,反复在身前的衣服上勾画着,而指尖正渗出暗红的鲜血,顺着手指运动的轨迹被涂抹其上。
地上充当画布的是一件赭黄色的皮袍,看其质地像是用几长小狍子的皮拼接而成的。而借口出发黑的颜色昭示着这件衣服的年岁应该比这位老人还只长不短呢。皮袍上隐约就有一副天马的图案,身姿矫健,仰径长斯。老人手指就是顺着原先的印记一路婆娑下去,点点血迹顺着纹路流淌到皮袍上,却一下就失去了痕迹,只是上面的图形好像变得鲜亮了些。
老人虽然看上去甚是瘦弱,但除了类似哮喘的咳嗽外身体还是不错的,这从他的血凝速度就能反映出来,勤勤恳恳的血小板总是用不了几分钟,就尽职尽责地把他指尖的伤口堵的严严实实。弄的老人不得不隔一会儿就拿起放在一旁的锥子,在指头上再来上一下。可看巴图巴根老人的神情,却好像感觉不到一丝的痛苦,反而像是在从事一件神圣的工作。
虽然两腮早已陷进去了,但此时巴图巴根脸上的仅存的细细的几条肌肉还是绷的紧紧的,面部表情极为肃穆,随着手指图血的动作,嘴里也在小声呢喃着什么。娜日苏仔细辨认,听出老人念念有词的好像是:
“……太一况,天马下,霑赤汗,沫流赭。
志俶傥,精权奇,迩浮云,晻上驰。
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天马来,从四极,涉流沙,九夷服。
天马来,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
天马来,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来,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
天马来,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
天马来,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注1)”
看到这个情景,娜日苏倒是没有惊诧于巴图巴根老人刺指涂袍的举动,虽然还没有像巴音朝鲁和呼和纳约尔两个师兄那样出师,可以独立地为草原上的牧民服务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实力不济,她只是想多留在爷爷巴图巴根身边,照顾老人罢了。因为正式进阶的萨满一般是不会呆在同一块地区的。只有分散开,才能把长生天的恩泽让更多人像阳光和雨露那样感受到。
在这么多年的萨满学徒生涯中,娜日苏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知识,她知道,爷爷现在正在加持自己的法袍。对每个萨满来说,法袍、头饰、铃鼓并不紧紧是灵媒交流或是法力增幅的工具,而是从进阶起便是伴随一生的伙伴,也代表了巫术上的薪火相传。
当下巴图巴根正在用自己的精元悉心呵护他的法袍,这是每个萨满都要做的“后勤”工作,就和战士擦枪,职业玩家清理手柄一样。这道天马行云咒虽然看上去有些狞厉,但每个爱惜自己伙伴的萨满,都会定期去做的。
眼前红光一盛,伴随着巴图巴根嗓子里窜出几个执拗的音节,接着地下的皮袍像是焕然一新,一切都恢复正常。天马行云咒算是完毕了,老人缓缓披上袍子,随手结果娜日苏递过来的木碗,咕嘟咕嘟将其中的奶茶一饮而尽,这才像是有点从疲态中恢复过来。
他抬头迎上娜日苏充满关切的目光,对她说:“你啊,我知道是放心不下我这把老骨头,所以一直不出师,其实我一点都没问题。前些日子大雁南飞的时候,锡林郭勒传来了一个消息,浑善达克的一个老朋友不在了。开春的时候需要一个新的萨满,帮助那里的牛羊能够顺利渡过青黄不接的时候,到时候,你去吧。”
“锡林郭勒的浑善达克?乌力格尔泰上师不是在那里吗?听春秋刮过的尘暴说,那里的草场不已经严重退化了吗,好像很多地方已经变成沙漠了。”娜日苏对爷爷的老朋友乌力格尔泰上师依稀还有些印象,那是她小时候吧,约莫是近二十年前,他来拜访过爷爷。
巴图巴根老人脸色有些黯淡:“作为一个灵者,不仅要有滋养草原的激情,还具备骆驼那样征服荒漠的毅力和耐力,虽然有些孤单,但却不能错过享受大漠孤烟这般寥落的机会。如果不是乌力格尔泰在那里的话,满天的黄沙,早就盖满了锡林郭勒大草原了。为了身后的牧民,不惜以人力强抗天威,可惜了乌力格尔泰上师,他应该还不到八十啊。乌力格尔泰上师确实有大智慧、大勇气啊。虽然他属于喇嘛如道,但和我们一样慈悲天地生灵啊。”
“是啊,上师悲天悯人确实值得我们效仿,草地冒青的时候我就出师,我去锡林郭勒的浑善达克吧”。娜日苏听了乌力格尔泰上师的事后,心头不禁涌起一股热流。她之前本来还想以继续研习萨满法术的名义留在额尔古纳的,但为了长生天的责任,让她改变了主意,毅然决然地接受了巴图巴根的这个任务。
面对娜日苏这种反应,巴图巴根老人甚为满意,满是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意思笑容,就像是秋后绽放的苦菊:“好,小鹰长大了,只有离开窝,才能练就一双铁一样的翅膀刺破苍天。我们萨满的巫术和喇嘛教的不一样,在沟通天地方面更擅一筹,加上你本来就精研借助风水神力的《查地格书》,做起滋养黄色小马驹(注2)的事来应该比上师容易。其实这也是我和席力图召的活佛商量后才答应下来的原因。呵呵,作为草原的儿女,是应该向你这样挺起肩膀来啊。”
面对爷爷的夸奖,虽然只有两人,娜日苏还是不禁有些羞涩,只好支开话题:“爷爷,哥哥们这次去山西寻访法器,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哦,对了。”老巴图巴根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到了另一边,“法器的事还没有着落,毕竟一是这个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而是那个什么交流会今天才开始。不过,巴音朝鲁和呼和纳约尔他们倒是遇到了一件更有意思,也可能比法器更重要的事。”老人像卖关子似的故意顿了顿。
“什么啊?”娜日苏果然一下就被提起了兴趣,因为她是在想不出,有什么会比收集流失的法器更重要的事。
“他们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在他身上,隐约有和我们萨满巫力类似的力量,虽然修为很浅,但是好像更为精纯。要知道,我们萨满一支流传了好几千年了,从没见过记载,遇到可以参详的同伴啊。那个人,或许能让我们的巫力更上层楼,为了长生天。听巴音朝鲁和呼和纳约尔传过来的消息说,那个人好像叫张全林什么的。”
注1:引自《汉书》,出自汉武帝派李广利征伐大宛的故事。
注2:浑善达克在蒙语中意思是“孤驹”,相传在成吉思汗西征时,最心爱的坐骑就是“孤驹”。大汗在路过这片沙地的时候得到此马,这片沙漠也因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