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滴…哒哒滴…哒哒滴……”
一阵抑扬的手机闹铃声从被脑袋压住的枕头下面响起,南明条件反射一般,从酣畅淋漓的深度睡眠中蓦地惊醒了过来。
周围太嘈杂了。
房外走廊里,此起彼伏的砰砰大力踢门声,夹杂在嘻闹的男声、尖笑的女声以及咚咚的脚步声中,透过几无隔音效果的房门,一齐灌进了耳朵。同时,外面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车轮摩擦路面的吱啦声,游子夜半归来的放歌声,还有美式桌球上的撞球声,穿越了洞开的窗户,也都在震荡着耳膜。
南明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在这么大的嚣闹声中居然还能睡得死死的,而相对之下那么小的手机铃声却能把他吵醒。
但是醒来了以后,这阵声音再一入耳,头脑就马上被刺激得完全清醒了。只是四肢还是软软绵绵的,身躯更是被一种涣散乏力的懒洋洋的感觉所充盈,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分毫。这种情形下,他很烦周围这些震耳欲聋的嘈吵声,以及被单上那一股直刺鼻腔催人欲吐的腥臭味。
可是也没办法。这就是十元旅店,是藏污纳垢与藏龙卧虎并存、脏乱差与人情味共处的人生驿站:是找工作的、吸毒的、出来混的、性工作者……等等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城市“边缘”。
静静地躺了约十分钟后,身体里那一股懒慵的感觉消散了很多,四肢渐渐地有了一些气力。于是把原本搁在右大腿上的右手提起,伸到了左肩上,张开五指,在被脑袋压着的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抓出一副破旧的三星牌手机,举在面前。再微微眯开了眼,就着从斜对面墙上的日光灯管上射过来的白炽光芒看了一下。没错,正是夜里十一点三十五,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赖床。
砰的一声大响,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了,走廊外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嚣响了。同时,有几个人走进了房间。听那熟悉之极的脚步声响起的情形,是有三个住客回来了。
这是一个长方型的房间,面积约有二十个平方。向着走廊的一头开了一扇房门,相对的另一头则开着一扇窗户,这就是全部通风的所在了。四面墙壁上刷了一些白灰,新旧不一,斑驳陆离,那就算是装修了。里面摆了四张带上下铺的木床,左右各二。一共住了八个来自不同省份的人。南明住在西面靠窗的上铺。
三个刚回来的人带动了房内空气的流动。一股潮湿闷热的气息,夹杂着人体的汗馊昧,热烘烘地在南明的鼻端萦绕。
“陈哥,你再给我讲讲。”说话的是住在南明下铺的那个东北青年卢可勇。因为相貌、身材、口才都不是很出色,二十二三岁的他,到深圳这个城市来的目的,就是想找一些年衰色衰欲不衰的老富婆,从她们那里抠一些钱出来。
“小卢,我跟你说,这个要看机会。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二十三四岁的陈列仰着脸,说起话来趾高气扬的,一副行家里手的老大气派。他也是吃这碗饭的,除此之外还是一个瘾君子,在深圳这里混迹了三年有余,同时也就在这个位于八卦岭的十元旅店里住了三年出头。
“怎么一个机会法?”卢可勇初来特区不久,对这里的情况不是很熟悉。他倒是很有一股敬业精神,很好学,也很好问。
“譬如我两年前那一次,碰上那个新加坡女人,年轻又漂亮,一个晚上折腾下来,我赚了三万多。这就是机会。”陈列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了一股自豪的神色,双眼睁得圆圆的。只是他被色和毒掏空了身子,眼睛睁得再大,也显不出一些精神头来。
南明把枕头折叠起,垫高了,略侧起身,斜着眼瞟了这个湖北人一眼:“老陈,又来卖你的老黄历了?”
“不是卖老黄历,是跟他讲一讲经验。他不是初来,什么都不知道吗?”陈列伸手在南明脚头那灰不溜秋的被单上拍了两拍,“老南,又要出去搞你那半个工作去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我是三天不动,就要饿得发懵。”南明笑道:“哪里能象你们一样,天天泡吧,活得潇洒。”
“老南,你在深圳这里也呆了快有两年了,我看你那什么医生的工作,也从来没有找到过一次,不是天天出去打临工,就是晚晚出去上夜班。”陈列说到这里,双手一摊,头一仰,不以为然地道:“何必呢?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喝玩乐、嫖赌逍遥这八个字。你辛辛苦苦的,也不过就糊了一张嘴,还不如跟我们……”
“得了,得了,止住。”南明道:“我可从来没劝过你,你也别理我。”
陈列闻言,不自然地笑了笑,住了嘴。
卢可勇看不过去了,这几天来,陈列已经成了他心中的小偶像,“老南,陈哥可是一片好心。”
“我知道。可是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南明看不惯这个初来乍到的东北小子老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不耐烦地道:“何况他也没混得好到哪里去,不然还能住在这十元旅店里?”
“老南,你怎么这样说话的?”卢可勇愤愤不平地道。
十元旅店里的规矩素来是谁牛谁老大,因此南明的态度也一向是针尖对麦芒。这次也不例外,他毫不退让地道:“那又怎么样?”
“你……”卢可勇快步走到了自己床边,死盯着躺在上铺的南明,怒气冲冲地道。
“我怎么啦?”对于卢可勇这种拥有北方脾气但是身材却叛逆了北方而近乎广东传统的瘦矮个,南明还真不是太在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这一副身体,吃了二十二年的干饭都没怎么长,全是靠吓大的。”
卢可勇右手食指一指南明的头部:“你他妈……”
话还没说完,南明侧身翻起,左肘一撑,借着腰身的力量,右手一记钩拳,重重地砸向了他的左肩膀。
拳肩相击,砰的一声响,卢可勇吃不住这一股劲力,顿时哎呦一声,不由自主坐到了地面上。
屁股触地之后,卢可勇激发了性子,嘴里怒嘶了一声,双手一撑,身子象弹簧一样弹了起来,扑向上铺那已经坐起的南明。却被后面的陈列右手一捞,拉住了他衣服的后面。
卢可勇扭动着身体,不住地挣扎向前:“陈哥,放开我!”
“不行啊,小卢。”陈列被色和毒掏空了身子,虽说人高马大,根本没什么力气,眼见着卢可勇就要挣脱出去了,不由焦急地道:“你不是对手啊。”
南明冷笑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呲牙咧嘴的卢可勇,右手拳头捏得紧紧的,右臂蓄积着力量,准备等他冲到面前后,再给他来一记更厉害的勾拳。
房内另外一个姓陈的中年住客看到两人打起来了,陈列又扯不住人,连忙走了过来,庞大的身躯似一堵墙一般拦在了卢可勇的面前,笑着,啰里啰嗦地道:“好了,好了,就一人让一步。古人说,世事如局,让一着不为亏我。就为了一句话不投机,用得着打架吗?何况你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却同住在一个房间里,这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吗?还打什么呢?更何况高佬现在还坐在服务台那里,你们打起来以后,肯定会惊动他,到时候,谁也得不到好。”
南明、卢可勇闻言,想起了身材巨魁伟的十元旅店服务员总管高佬脸上那总是沉闷的笑容,和两个一米八高的住客大汉曾被他举小鸡一般举在那一双粗壮得胜过瘦子大腿的手臂上的情形,顿时都冷静了下来。
卢可勇脸色变幻了一阵,慢慢停止了挣扎。南明见此,手上的力气也散去了。
“高佬一来,确实大家都得不到好。”陈列附和了一句马后炮之后,看着南明道:“老南,我可是看在咱们近两年的交情上才说这句话的,完全是一片好意。”
“所以我也没跟你闹。”南明又躺了下去,道:“完全是姓卢的这小子楞头楞脑想惹事,只是我也不是一块怕事的料子。”
“老南,我就是这个性子,也不是想故意惹你。”卢可勇的右手在生疼生疼的左肩膀上***着,忍住了羞愤,看着南明道:“咱们不吵了,好不好?”
“也不是我凶。”南明对着卢可勇点了点头,缓缓地道:“这里可不是你家。你初来,还不知道,在这里住久了的人,大家心里都很烦躁,憋得慌,有机会就会忍不住发泄一下。你要是爱瞎咋呼,就算我今天不动你的手,也总是要踢到铁板上。半年前,高佬还没来这里做服务员总管,这家十元旅店里一天打上两三架,那是常有的事。基本上都是为了一张破嘴而斗的闲气。老陈在这里住得久,知道这些事。我也常打架,可没怎么吃过亏。不过,我也不是不讲理的。既然你说不吵了,那刚才的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也不说谁是谁非了,以后大家都不提,行了吧?”
“好,都不提。”卢可勇是典型的北方人性格,怒气来得快也消散得快,肩膀上的疼痛还没全消,心里又开始惦记起业务教材了:“陈哥,你接着说你跟那个新加坡少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