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中国南北的交通要道,在没有铁路的古代,其地位之重要,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历代都需专设衙门管理。
黄宗羲此时正舟行运河之上,在扶棺回乡的途中。秋收时节已过,运河上的漕粮运输一时间极是繁忙,不时地有大宗船队向北驶去。
“船家,这钞关何时才能过去?”黄宗羲在舱内待得有些气闷,出舱来到船头透透气。
“啊?”船老大扭头,原来是那位扶棺回乡的公子。黄宗羲年虽弱冠,却是气宇轩昂,眉宇间透着股正气。
“是黄公子啊。这钞关排了这么多船,怕是还要一个来时辰才能过去。”船老大也正等得心烦。只是这位黄公子待人和蔼,又孝心可嘉,那股烦躁之意就又消了下去。
“这钞关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多船么?”黄宗羲进京时也是走的大运河,那次在过这些钞关时,就费了不少时辰。
“嘿嘿,可不是!不过,以后可就说不定了……”船老大忍不住撇撇嘴,冷笑两下。以后这船要是都走了海路,看这些官老爷还向谁去收银子。
“怎么,这钞关难道会撤么?”黄宗羲有些讶异。他在邸报上看过了,户部要实行户引制,有了户引,以后这穿城入县就不用交什么税了。这么说来,钞关难道也要撤消不成。
“那倒不是。黄公子想必也知道,皇上有旨,不是又开了几个市舶提举司么?虽说是为了便与海外番夷做买卖,可是在天津卫也设了市舶提举司,那可就不一样了,这许多的商户已经准备着走海路了。这运河上关卡林立,有的还百般刁难,走海路却只需在市舶提举司一处交税。您说,这么一来,谁还会走这个运河呢?”说到兴处,船老大指手划脚起来,心中对这个钞关就更是有意见了。
“哦,原来这样。只是这市舶司是为番夷便于朝贡贸易而设,我朝那些商户又怎能……?”黄宗羲听了,还有些没想明白。
“呵呵,公子是读书人,自然不会明白那些商户的心思。南北贩运,走运河关卡多,花得银子多,还浪费时日。而走海运,可以假托番夷,只需如此转手一下,只一出一进两关而已;如果再给市舶提举司的官老爷们塞些银子,谁还会查证那些货物的来路。”
黄宗羲这才有些明白。余姚家乡,商贾盛行,多有经商海外之人,出海虽有些风险,可并没听到很多船毁人亡的,有这许多利益,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唉,只是苦了我这走客船的。坐的都是我大明人,总不能都说是海外归来的吧!”说到这里,船老大又有些丧气,真有心改行走货运了。
“船家倒也不必丧气,到时他们都走了海路,你这儿过钞关不就快了么!”黄宗羲安慰地说道。
“那又能怎样!听说,漕运总督和这运河沿岸官府,也要弄个联名上疏,希望撤了天津卫的市舶提举司。唉……,到时,还不知道会是怎样呢?”船老大忍不住叹了口气。盐政还没来得及变,盐商就进京联名上疏,虽说盐政还是要改,盐税还是要都收到京师去收,可也逼得皇上整出个什么《官盐质量标准》;老百姓连下等盐都吃不起,都变成中上等盐,还让不让人活了,真想“打死卖盐的”算了。
“船家消息倒是灵通,连这个都能知道?”黄宗羲有些奇怪地问道。
“咳,虽说咱大字不识,可听船客们议论多了,也就听了那么几耳朵。听得多了,就总比真正的乡下人明白些。唉……,如今这世道,就是不让咱穷人活啊!”船老大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皇帝的旨意本来挺好的,实行户引后,用盐税来代替入城税,免得那些污吏们随意乱收;可是那帮奸商伙同贪官,硬把好事变成了坏事,下等盐也不能卖了,这盐价现在眼看着一天一个价地往上涨啊。
“呵呵,船家客气了。有这么艘船,怎都衣食无忧了吧?”
“哪儿啊,这船是租来的,可不比那些自家有船的人家。我这日子,也就勉强够糊家中这几张嘴的。”想想再过个三几年,攒得那点银子也许就够买条旧船的了,那时也许会过上点好日子吧。船老大想到这里,郁闷的心情这才稍解。
“嗯……”黄宗羲想不出再说些什么了。这次进京申冤,父仇得报,还蒙皇上召见,虽说逼着自己去做教导什么的,有违本意,可是也体现了朝廷对自己的重视。这一回乡路上,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两岸杨柳树已是光秃秃的了,只剩下柳枝条在阵阵北风下来回摇摆。周边的寒冷萧瑟之意,掩不住前面钞关的鼎沸。
朝政之败坏,民生之艰难,黄宗羲都有所了解。父亲为官清正,却被阉党迫害致死,此后黄宗羲就开始关心朝局,开始研读史记、通鉴、二十二史等史书,希望能从历史中找到答案。以其弱冠之年,即已通读各类史书,对大明朝的现状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对未来也不免悲观。只是新帝崇祯锐意变法,政局为之一新,又有心重用于他,为父申冤后,也令他消沉的心振作起来。
熟知历史的他,在船家的那几句牢骚后,感到变法的艰难。邸报上录有内阁票拟、皇帝批红,清晰地显示君臣间的分歧,尤其新法实施上,往往遭到诸多人的非难;新政在曲折中前行,可以看到崇祯皇帝的智慧与坚持。然而新政的实施,黄宗羲却并不看好,贪官污吏横行,权戚富贵勾结;在这种情形下,再好的变法新政又能怎样,还不是都被曲解。就如同地震赈灾中的贪脏枉法;新盐政遭盐商劫持,平台再展辩论;户引制虽好,可这入城税真能随之取消么,别是盐税增了,入城税却又变个名目,换个法儿去收。
黄宗羲摇摇头,似乎要甩去心中的烦燥,还是回去准备准备吧,京城中早有传言,明年要开恩科,如能金榜高中,也许就能一展胸中所学,中兴大明。
黄宗羲对崇祯皇帝让他做的那个教导之职,并不如何看重,还是希望通过科举作官,光明正大地施展抱负,免得被人议论为是承了父荫。内心中更深层的想法是,不想沾了朱家的恩惠,虽然父亲是被阉党迫害致死,但也与天启帝的昏庸相关。
“崇祯皇帝励精图治,这朝廷局势也许会好转一些,然而这天下兴亡,莫非只能寄托在皇帝的昏庸与否?”黄宗羲不由心中暗叹,他遍读史书,欲寻天道至理,却没有任何结果。
深居皇宫的崇祯,此时的心情是同样郁闷,想做个英明的皇帝太难了!
欲行盐粮期市之法,解决时下最重要的产品交易顺利,保障朝廷税收的征缴;然而却激起了各地官员、商贾的利益冲突,平台辩论也难平息。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崇祯郁闷的:如果他的这番努力,能够惠及天下百姓,再难也是值得的;事实上,老百姓并不是非常认可这项变法,这对他的自信心实在是莫大的打击。
崇祯深怕皇城的高墙大院,让他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各项变法的效果,不知民间百姓会有何反响,令锦衣卫北镇抚使吴孟明派人下去调研,随时整理汇报。
对于如此重要的社会调研,崇祯手边没有合适的人选可用,只得暂时派锦衣卫去办了。调研结果的可信度有多少,崇祯心里并没有底,但也只能以此为参考了。
不过,崇祯心中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反馈“百姓声音”的合适人选,就是黄宗羲。
黄宗羲还是弱冠之年,正是热血青年,应该还未被腐蚀,历史也证明了他是有独立而深刻思想的人。崇祯不打算再让黄宗羲去辽东前线锻炼去了,“报纸总编辑”应是更合适的岗位,也是他最紧急需要的岗位。
崇祯在为变法,为增强对朝廷、对百官的驾驭,开始培植自己的力量了。
然而也正因黄宗羲就是“黄宗羲”,未来的岁月里,两人间的矛盾也不时激化:正因黄宗羲的巨大声望,更是为百姓说话,使得崇祯掌控朝政局势更趋艰难,几方利益更难调和;崇祯对于这么一个正直无私的黄宗羲,直是爱恨交加、欲罢不能,凭添了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