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
他差点儿把几句给哼了出来，他开始明白了，对方使他想起了贸易风，稳健、冰凉、强劲的东北贸易风。他很沉稳，是值得信赖的，可是他身上还有叫人捉摸不定的地方。马丁觉得他从来不把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古脑儿地都说出来，就像他时常觉得，贸易风从不尽全力地吹，总是保留一部分力量而从不使出来。马丁能看见幻想的本领又像过去般活跃起来。他的头脑是间很容易进得去的储藏室，里头存放着记忆中的事实和幻想，这些东西似乎有序地排列着等他去检阅。不管眼前这一瞬间发生什么事，马丁的头脑里总是出现与这些相关相反或相近的往事，而这一般是以幻景的形式出现的。这种反应全是自动的，他眼前一看到什么，脑中总有一幅幻景准确无误地与之相配合。就像露丝妒忌的时候，她的脸蛋总使他眼前出现一幅已忘怀了的月光下的烈风的景象。而考德威尔教授又使他看到了东北贸易风在紫色的海面激起一股股白色的巨浪的幻景。同样，新的一幕幕记忆中的幻景不时投射在他意识中的银幕上，替他将记忆中的事物进行鉴定、分类，而并不使他感到困惑。这些幻景源于过去的活动和感受，来源于上一天和上一星期内所发生的事和看过的书，这些像无数个幽灵，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永远都挤塞在他头脑里。
因此，马丁一边听着考德威尔教授镇定自若地谈论着——这是一个聪明的、有教养的人谈话——一边不时地看到自己过去的光景。他看到自己真可算是个流氓时的情景，戴着顶“硬边”史泰森帽，穿着方下摆、双排扣的上衣，肩膀总是晃晃荡荡的，心里老想着干些叫警察大可不必发火的事。他并不对自己隐藏这些事实真相，也不想对之加以掩饰。过去他一度是一帮小流氓的头头，老给警察们制造麻烦，叫正直诚实的工人阶级住户们大为恐慌。可是后来他的想法变了，他把周围那有文化、有教养的气息都吸进自己肺里。这同时，他又看见自己早年时那个幽灵，那个到处惹事生非的身影，穿过屋子朝这边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和坐在那儿正同一位实实在在的大学教授谈话的他自己合而为一了。
因为，他毕竟是始终都未找到自己的永久的寓所，他一向是随遇而安，由于干活、游乐都并不含糊，而且为了自己的权益愿意并能够做些斗争，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因此，他总是到处都能受到欢迎。可他从没在什么地方扎下根来，他总能很适应各种环境，这一点叫人家感到很满意，却总令自己不满。他总是被一种东西呼唤着，于是他在生活中四处漫游，多方寻觅，直到找到了书本、艺术和爱情。因此在那些跟他一起冒险的同志当中，他成为惟一一个有资格进入摩斯家的人，身处在这一切中。
可是这许多念头和幻想并不妨碍他听清考德威尔教授的话。他一边听着，领会着，一边注意到对方的知识园地是完整无缺的。而他自己却在谈话中暴露出自己知识园地中的片片空白来，那都是他并不熟悉的整门整门的学科。还好，幸亏他读过斯宾塞的作品，这使他掌握了知识领域的轮廓。他要使这个骨架覆上血肉，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会儿，他很想坐在这位教授脚边，仰慕他，汲取他的知识；可是听着听着，开始察觉出对方的论断里有个弱点，这个弱点令人难以捉摸，要不是它屡屡出现，他恐怕永远也抓不住。可是他一抓住这一点，马上就一跃成为与对方平起平坐的人了。
露丝第二次走过他们旁边的时候，马丁正要开口说话。
“我来告诉你，你错在什么地方吧，或者，不如说，你的论断的弱点是什么，”他说，“你缺乏生物学的知识。生物学在你的见解中没地位。我是指那种真正的解释一切生命现象的生物学。从最基本的试验管、实验室一步步上去，直到美学和社会学的通则。”
露丝一下给震住了。她在考德威尔教授那儿听到两门课程，敬仰着他，把他当作各种知识的活宝库。
“我简直不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含糊地说。
可马丁相信对方一定听懂了他的话。
“那么我来解释一下吧，”他说，“我记得读埃及史的时候，曾有过这样一个印象：如果不先研究埃及的土地问题，就无法了解埃及的艺术。”
“你说的对。”教授点了点头。
“而且，在我看来，”马丁接着说，“就此事而言，如果不先具备有关生命素材和组织的知识，就不可能了解土地问题，说起来所有的问题也是一样。如果我们既不了解创造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的生物本质，那又怎能了解它们呢？难道文学就比埃及的建筑和雕刻更缺乏人性吗？难道在这个已知的宇宙里还有什么东西不受进化论的支配吗？——啊，我了解那些已被阐明了的各种既定艺术的进化史，可我觉得它们未免太僵化了一些。关于工具、竖琴、音乐、歌曲和舞蹈的进化史已被阐释得完备无缺，可人类自身的进化史，在他学会制造第一把工具，结结巴巴地说出第一句话前，其内在的基本组成部分的发展中，又怎么样呢？这就是你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也正是我所谓的生物学。这就是广义上的生物学。
“我知道我表达得条理不够清晰，可我的确费过很多心思来考虑这些。在听你说话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因此还不够成熟，表达不上来。你自己也说过，人类的弱点使其不能将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去，而你呢——或者说，在我看来，就忽略了生物学的因素，而各种艺术的本体，所有人类活动和成就的经纬，就是由这些素材所构成的啊！”
叫露丝感到惊奇的是，马丁并未立即给对方驳倒，她认为，教授回答时的方式，带着容忍马丁年少无知的意味。考德威尔教授坐着沉默了有足足一分钟之久，用手指摸着自己的手链。
“你知道么，”他终于开口道，“以前我也曾遭到这样的批评——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位科学家，进化论者，约瑟夫？勒？康特。可是他已经死了，我原以为从此就没人能够发觉我这一点了；可是现在你揭发了我。坦白地说，我认为你说的话是很有些道理的——老实说，是大有道理的。在解释生命现象方面我太保守了，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我没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只能说自己所受的教育对这一套不利，并且自己生性怠惰，使我不能做到这一点。不知你信不信，我从没踏进过物理或化学试验室。勒？康特是对的。你也是对的，伊登先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究竟到什么程度，我可真不知道。”
露丝找了一借口，把马丁拽到一边去了，低声说道：
“你不该这样独占考德威尔教授，也许别人还想跟他谈谈呢。”
“我错了，”马丁有点后悔地承认道，“可是我已经把他的兴致给鼓动起来了。我真没想到，他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是我与之交谈过的最聪明、最有才智的人。我告诉你，还有一点，我曾一度以为，所有那些念过大学，或身居高位的人，都像他那样出色和聪明呢。”
“他是个例外。”她回答说。
“我也应该这么看的。现在你要我去跟谁谈谈呢？——噢，也罢，带我去对付那位经理先生吧。”
马丁和他谈了十五分钟，态度举止再好不过了，露丝这回可没对她的爱人有多少意见。他的眼光不再闪烁，腮帮也再没红过一回，说起话来镇定自若，稳重异常得令她感到惊奇。可是在马丁眼里，所有银行经理的身价都一落千丈。在这天晚上剩余的时间里，他就尽被这个看法困扰着：银行经理和满口陈词滥调的人是同一个词。他发现那个军官很和气、很单纯，家世和幸运给了他这种社会地位，叫他感到心满意足。得知他曾在大学里学习过两年，马丁不禁纳闷儿，他把所学的东西藏到哪儿去了？尽管如此，马丁还是比较喜欢他，而不喜欢那个银行经理。
“我其实并不反对陈词滥调，”后来他告诉露丝说，“可是叫我厌烦的是他们说话时的那副夸夸其谈、自鸣得意的神气，时间还拖得那么长。你知道吗，他在字眼儿上耍把戏，就像一个专靠玩扑克吃饭的人在发给他的牌上玩一通把戏一样。什么时候我表演给你看。”
“我很遗憾你不喜欢他，”她回答，“他可是勃特勒先生的心腹，勃特勒先生说他老实可靠，说用他做骨干，任何银行机构都建得起来。”
“这点我毫不怀疑——尽管我跟他见面的时间少，听到他的话更少；可是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看重银行了，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亲爱的？”
“对，对，我不介意，这样很有意思。”
“那好，”马丁兴奋地接着说，“我至多不过是个获得了对文明世界的第一印象的野蛮人。这样的印象对文明人来说，准是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你看我的表姐妹怎么样？”露丝问。
“比起别的女人来，我更喜欢她们。她们很会开玩笑，而绝不做作。”
“那么你也喜欢别的女人了？”
他摇摇头。
“那个做社会救济工作的女人简直是个只会搞社会学的鹦鹉，我敢发誓，要是你把她像汤姆林逊那样，放在星空里让风吹上一通，你准会在她脑子里找不出一点儿自己的思想。至于那个肖像画家呢，她可真令人讨厌。她跟那个银行经理倒可以配成一对。还有那个女音乐家！我并不管她的指法有多么灵活，表情有多么出色——说老实话，她对音乐简直一无所知。”
“她弹得很出色呢。”露丝抗议道。
“不错，表面上听来，她确实是对音乐训练有素，可对音乐的内在精神，她却有些莫名其妙了。我问她对音乐有什么感想，她说她没有，只知道崇拜音乐，她认为音乐是最伟大的艺术，对她来说，是比生命重要的。”
“你又要她们谈自己的本行啦。”露丝责备他说。
“这我承认。要是她们连本行话都谈不好，你想想，叫她们大谈别的话题时，我会多么无法忍受。嗯，我过去常常以为，在这儿，社会的上层，享受着文化教养的一切优越条件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会儿，这会儿他看见自己青少年时的那个身影走进门来，穿过屋子朝这边大模大样走了过来，“我刚才是说，我原以为在这儿社会的上层，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是聪明而出色的。可是现在，就我所见到的一点儿情况，觉得他们多半是饭桶，其余的十个里倒有九个让人讨厌。至于考德威尔教授——他可不同。他才是一个人，身上的每一处地方，连脑子里的灰白质都跟别人不同。”
“告诉我你对他的看法，”她急切说道，“不是那些伟大而出色地方——我了解这些品质；而是那些你觉得不对劲儿的地位。我真是很想知道。”
“我怕这会叫我感到有些困难，”马丁诙谐地盘算了一会儿，“不如你先讲吧。或许你在他身上简直找不出一丁点儿毛病呢。”
“我在他那儿听过两门课，认识他已经两年时间了；因此我很想知道你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
“你是指不好的印象吗？那好，你听好了。你所说的那些优点，我想的确全有。至少，他是我见到过的最杰出的知识分子；可是他心里隐隐感到羞惭。
“哦，不，不！”他急忙嚷着，“可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鄙俗不堪的事。我的意思是说，我认为他彻底看清了事物的真相，可是又被所看到的真相给吓坏了，于是他就自欺说根本没看到，也许这样表达就不够清楚。换句话说，他找到了通向那殿堂的路，可又不愿顺着往前走；他也许已经看了几眼那殿堂，可事后却极力想说服自己，这不过是树叶组成的幻景而已。他想大干一番，又觉得不值得一干，可内心深处又一直后悔没有这么干。他一面嘲笑做这种事所得的报酬，一面又渴望得到这种报酬，以获得成功的喜悦。”
“我不这样认为，”她说，“就是我还没弄懂你的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一点儿模糊的感觉罢了。”马丁退一步讲，“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仅是一种感觉，八成是不正确的。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他。”
当晚离开露丝家，马丁一直很迷惘。他对自己的目标，对自己爬上去与之为伍的那些人们感到失望。同时，他又被鼓舞着，这向上爬的路比他设想的容易得多。他不但藐视这种行为，也藐视这群人——当然，考德威尔教授除外。对于书本和生活知识，他了解得比他们多。他想不通，他们所受的教育都被丢到哪个角落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有的是非凡的脑力；也不知道，在摩斯之流的家里是找不到那些一心想去探究事物真相、追究基本原理的人们；更想不到，这种人是远离大地的众生，高高在蓝天上飞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