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
好在他已经“唱够”了，他总这样安慰自己，他好高骛远，自视清高，居然想不沾染一点尘世之灰，他把自己的车拴在高高的星辰上，结果有一天，却掉了下来，落到这瘟疫横行的泥沼中。他的眼前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出塔希提的影子——那么明亮、那么可爱的塔希提，还有那低矮的帕莫图斯群岛和高耸的马克萨斯群岛。这段时间里，马丁经常一发呆就是半天，他想象自己搭乘着豪华的大商船或是轻盈的小快艇，黎明时分，迎着朝阳从帕皮提绕过环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港去，开始那令人神往的远洋航行，穿过那盛产珍珠的珊瑚岛群，一直可以到纽卡希瓦岛和泰奥海伊湾。他知道，在那片神奇而美丽的土地上，塔马利的少女们会头戴花环，热情地抓住他的手又唱又跳，也给他头上戴上一个花环。这一切在召唤着他，南海在召唤着他。“我会去的，迟早我会应召而去的。”他喃喃地说，这才从美好的梦境回到现实。
就在这些日子里，他的生活漂流无定。以前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知识的王国里进行长途跋涉。现在，一个阶段到了，他要休息一下，调整自己，准备再一次的远征。很快，《帕台农》把布利塞顿那三百五十元钱的支票寄给了马丁，他马上就把它转交给那位律师，他代替布利塞顿的家人料理了他的后事。交了支票，拿到一张收据，同时，他还为布利塞顿给他的那一百元钱开了一张借据。
然而时隔不久，事情像演戏一样发生着变化。正在马丁灰心丧气，要完全放弃奋斗的时候，他的好运却来了。《千年盛世》给他寄来一封信，信上说他们采用了他的《冒险》一文，同时还附上一张价值三百块钱的支票作为稿酬。马丁欠人家所有的债，包括从当铺拿到的当款及利息在内，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块钱，现在他手里却有三百块钱，可是他心里没有一点激动和喜悦，可能这好运对他来说太迟了。他很平静地还清了所有的欠款，又拿着借据把一百块钱也还给了布利塞顿的律师。这样他的口袋里还剩下了一百多块钱。他去裁缝那订做了一套衣服，还到城里最好的一家饭馆去吃饭，发誓再也不光顾那几家“一毛钱”日本餐馆了。
但他还是得住在玛丽亚那间小屋子里，不同的是，当他穿着崭新的衣服出现在街道时，附近那帮小孩子用惊奇、羡慕的眼光远远地看看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站在柴房顶上，藏在栅栏后面，肆无忌惮地喊他“浪子”、“二流子”了。接下来的事一件比一件奇怪。他那篇夏威夷短篇小说《维基—维基》被《沃伦氏月刊》买了去，还出了两百五十元的高价；《北方评论》杂志采用了他的论文《美之发祥地》；连他为玛丽安写的那首诗《手相专家》都被《麦金托许氏》杂志采用了，如此等等。也许是编辑和审稿人员已经外出度完暑假回来了，精神愉悦，处理稿件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但这也说不定，让马丁困惑不解的是，这些稿子都是他们两年来坚决不要的东西，怎么忽然间成了大家争着要刊登的东西了呢？真的奇怪，马丁以前从未出版过什么大作，没什么知名度，除了在奥克兰，几乎没有认识他的人。即使是在奥克兰，也没有几个，那自以为认识他的人，也只是因为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认识他可以显示自己的正派。因此，今天他的作品忽被采用，忽然被大家接受，简直没有道理，无以解释，命运有时就会捉弄人。
只有《太阳的耻辱》还未脱离厄运，不断遭到退稿，他想起了布利塞顿的劝告，把它直接寄到出版社。他照做了，一家一家地寄出去，又经历了几次退稿，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公司接受了这篇小说，并答应他冬天一定出版。马丁要求他们能预付版税，可出版社没有答应，说没有这个惯例，他们估计这种类型的书即便出版也赚不了多少钱，能否卖掉一千本还是个问题。马丁好像并不担心，只据这个最小数目粗略地估算一下这书到底能让他赚到多少钱。如果零售时一块钱一本，一千本就是一千元，按照百分之十五的版税率，他只能拿到一百五十块钱。他想，这些钱太少了，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一遍，他一定要专门写小说。因为《冒险》的字数只有这篇小说的四分之一，可《千年盛世》杂志社却付给他近两倍的稿酬。很久以前，他从报纸上看到说第一流的杂志，一经采用稿件就立即付钱。那时候，马丁觉得这虚假得离谱，对它嗤之以鼻，现在，他觉得这是千真万确的。《千年盛世》付给他的稿费竟然是四分钱一个字，比他所知道的两分钱一个字整整多了一倍。不过，钱是小事，他们肯为好作品付钱已经很不容易了，《太阳的耻辱》不就被他们买去了吗？想到这儿，他不禁咧着嘴笑了。
他又写信给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公司，提出只要他们出一百块钱，他就把《太阳的耻辱》这部小说的版权卖给他们，对方很犹豫，他们不愿冒这个风险。马丁没纠缠，他现在可不缺钱了，因为他的几篇短篇小说纷纷被杂志社采用了，而且都拿到了稿费。同时他还在银行里开了一个账户，帐户上不仅没有透支过，而且还存着好几百元钱，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的《逾期》同《太阳的耻辱》如出一辙，被很多杂志，一遍一遍退稿最后还是在麦瑞狄斯—罗威尔公司找到了一席之地。他正考虑版税的问题时，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向葛特露借过五块钱，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还一百倍，所以他在给这家公司的信中，大胆地写上要求他们预付版税五百块钱。马丁自觉数目太大了，没抱什么希望，只等对方来讨价还价。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家公司很快给他回了一封信，里面有一纸合同和一张支票，马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支票居然就是五百块钱。马丁一刻也没耽搁，跑到银行把支票全部兑成五元的金币，生怕它们飞走。做完这一切，他打了个电话给葛特露，说他想见她。
葛特露接着他的电话，心里很慌张，生怕他又闹出什么事，放下电话，抓起身边仅有的那几块钱塞进提包就跑了出来。她急匆匆地赶路，一路几乎是小跑，这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她什么也顾不得，认定是她的弟弟又遭到什么大难了，心里害怕得要命。到了他的小屋，她冲进去，看见马丁在那里站着，便一头扑到他怀里，伤心地咕哝着：“我帮不了你，对不起，我只有这么多了……”
他听着葛特露的哭泣，不禁微微笑起来。
“你想错了……我本想亲自去看你，”他说，“可又怕看到希金波森先生，我们俩一见面，难免会有一场架要打。”
“他不要紧，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她安慰他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劝你最好还是先去找份工作吧，安顿下来再做别的，伯纳德喜欢人家踏踏实实地工作。上次报纸上写你的那篇文章都快把他气炸了，我还从未见到他发那么大脾气。”她一边说，一边揣摩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可不想出去找份工作，正像原来一样，”马丁微笑着告诉她，“你可以把我的话告诉他，就说我不需要工作，这就是证明。”
说着，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百枚金币全都倒在了她的衣襟里，闪闪发亮，叮当作响，像一道金色的瀑布。
“你还记得那次我没钱乘车，向你借过五块钱的事吗？也许你忘了，但是我可没忘，而且我还答应你到时还你一百个金币，喏，现在还给你，多了九十九个兄弟，年纪不相同，可个头倒是一般大。”他幽默地说。
刚来的时候，葛特露更多感到的是担惊受怕。而现在，她感到无比惊惶。看着这耀眼的金币，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开始猜疑，越猜疑她就越惊惶，她对自己的猜想不是半信半疑，而是深信不疑，她那本来结实的腿被这金流猛然冲击了一下，软得不由地往回缩，那热热的东西仿佛真的灼痛了她。
“现在，这全是你的了。”他笑着说。
她没有笑，反而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说：“我可怜的弟弟呀，我可怜的弟弟呀！”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时间被弄得莫名其妙，接着，他就明白了她激动的原因了，于是他拿出麦瑞狄斯—罗威尔公司寄来的信和支票给她看。她哆哆嗦嗦地看着信，不时停下来擦擦眼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她放下信，问道：
“这样看来，这钱是你靠正当手段得来的？”
“当然，还用说吗？这比中彩得来的钱还要正当呢！这是我自己挣来的。”
葛特露又仔细地把信看了一遍，慢慢地相信了。马丁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拿到这笔钱的交易原原本本地解释一遍并让她相信。最后葛特露明白了，这笔钱真的是她的了，他自己用不着了。
“好了，既然你还给我，那我就替你把它存在银行里去。”最后她开口说。
“不，你可千万别这么干。我说过，那是你的了，我要你拿着它买你想要的东西，随你怎么花都行。如果你不想要的话，那我可就把它送给玛丽亚了，她有无数需要的东西，可知道怎么花这笔钱。这样吧，我劝你还是雇一个人服侍你，你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我要回去了，我要把这一切告诉伯纳德。”她临走的时候，向他说道。
一听到伯纳德这个名字，马丁一下变了脸色，但很快又咧开嘴冲她笑着。
“好吧，你告诉他吧，我不会反对的，这一来，他得对我另眼看待了，再也不会咒骂我了，说不定，还得邀请我去吃晚饭呢。”
“当然，我了解他，他一定会的，你知道他一直希望你成功，我敢打包票，他会请你吃饭的。”她兴高采烈地说。说着，她一把将马丁抱到身边，又是亲吻，又是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