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玛斯的洪水 (2)
他恐怖地挣扎着,想逃脱洪水的窒息,挣扎着,扭动着,但无可奈何地下沉着,下沉着。他仍然扭动着,无言地在窒息中挣扎着,可他愈挣扎陷得愈深。有什么东西撞到他头上,一阵痛楚的惊悸掠过心头,黑暗猛地笼罩了他。在黑暗中,这个失去意识的躯体随着水流漂泊着。大雨滂沱,冲刷着大地,地上积满了水。牛惊醒了,站立起来。狗在狂吠。这个失去意识的躯体任凭黑乎乎的、打着旋的水冲荡着,毫无抗拒的力量。布朗温太太醒了,听着外面的动静。凭着她的敏感,她听到了黑暗中涡动着的一切。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前,她听到了激烈的雨声和深水流淌的声音。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外面。
“弗莱德!”她叫道,“弗莱德!”黑暗里,远处一股洪水咆哮着涤荡而下。她走下楼来。她不明白这聚合着的水流是怎么一回事。她下到厨房里,把脚伸进水中去试探。厨房里积满了水。她不明白这些水来自何方。原来水是从洗碗池中溢出来的。她光脚涉水走了过去,才看到水正从外面的门下疯狂地往里流。她害怕了。然后有什么东西冲过来缠住了她的脚。那是一支鞭子,桌子上有毯子、垫子和从车上卸下的包袱。他回家来了。“汤姆!”她叫着,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怕。她打开门,随着一声可怕的吼叫,水涌了进来。四下里全是积水,响着汩汩的声音。“汤姆!”她身穿睡衣,手执蜡烛冲着黑夜和门外的洪水大喊。“汤姆!汤姆!”她听着动静。弗莱德穿着衬衣和裤子出现在她身后。“哪儿呢?”他问。他先看看水,又看看妈妈。妈妈瘦小的身体裹在睡衣里,像个精灵。“上楼去吧,”他说,“他肯定在马厩里。”“汤姆!汤——姆!”这老女人喊叫着,那悠长、奇怪的叫声,令她的儿子寒冷彻骨。他赶忙穿上靴子和上衣。
“上楼去吧,妈妈,”他说,“我去看看他在哪儿。”“汤——姆!汤——姆!”小个子女人的声音都变调了,令人胆寒。可是只有水声、牛群不安的哞哞叫声和黑暗中的狗吠声回应她。弗莱德?布朗温手提马灯趟水走了出去。他妈妈站在门道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四下里汪洋一片,水,在灯光下流淌着,反射着光芒。“汤姆!汤姆!汤——姆!”黑夜中又一次回荡起她悠长、奇怪的叫声,令她儿子感到打心里往外冷。那具溺死者的躯体在房屋下面顺水漂流着,被黑色的水冲向公路。蒂丽出来了。她看到她的女主人站在敞开的门道里的一把椅子上,桌子上燃着一根蜡烛。“天啊!”老女佣叫道,“水渠崩了,大坝塌了,我们可怎么办啊?”布朗温太太看着她儿子手拎马灯顺着甬路向马厩走去。随后她看到一匹马的黑色身影,然后看到儿子把灯挂在马厩里,马灯微弱的灯光照着他卸马鞍。妈妈看到柔和的灯光下,母马把脖子伸向马厩的门。马厩在高处,很安全。可雨水却猛烈地涌进屋里。“水更高,”蒂丽说,“主人还没回来?”布朗温太太没听见蒂丽的话。“他没有在那——儿吧?”她那可怕的声音传了很远很远。“没有。”黑夜中传过来一句简短的回答。“去,找、找找他吧。”
妈的话几乎令这小伙子发疯。他把缰绳扔在马背上,关上了马厩的门。他又趟着水、提着晃晃悠悠的马灯走了出来。那具溺水者的尸体早冲过了房屋,冲到深水中去了。弗莱德?布朗温回来对妈妈说:“我到车棚那儿去看看。”“汤——姆!汤——姆!”妈妈又用力地叫起来,喊得声音都变了,不是人声儿了。弗莱德?布朗温听到这叫声,血都要凝固住了。他气疯了,血管都缩紧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嚎叫?他一看到妈妈那身穿白色睡衣,站在椅子上的身影就受不了,她像个可怕的精灵。“他卸了马,这说明他没事儿,”他抱怨着说,装作若无其事。
可当他下到车棚时,他陷入了一英尺深的水中。他听到远处哗哗的流水声,他料到这是运河决口的缘故,水越来越深了。马饰还在,可没有父亲的踪迹。于是小伙子涉水下到水池中去。水打着漩儿冲撞着他,他后退了。“他在那、 那儿吗?”妈妈发疯般地叫着。“没有。”他厉声回答。“汤姆——汤——汤姆!”那鬼也似的叫声,划破了夜空。这声音很高,不是人声。没有一点杂音。弗莱德?布朗温憎恨它,它几乎令他发疯,可这声音却可怕地响着,像唱歌一样。水还在往屋里灌。“你最好去比贝家,把他和亚瑟叫来,告诉比贝太太去找威金森,”弗莱德对蒂丽说,然后他强迫妈妈上楼去。
“我知道你爸爸给淹死了,”她沮丧地说。黑暗中水势上涨着,厨房里的水壶都被从炉架上冲了下来。布朗温太太独自坐在楼上的窗前,她不再喊叫了。男人们忙着救猪和牛,然后驾一条船来接她。天快亮时,雨停了,星星开始在天际闪烁,地上一片汪洋,发出一阵阵可怕的撞击和浪花的翻滚声。然后东方露出鱼肚白,天亮了。微微红熹中,她看到大水悠缓地漫延着,水中露出一座座建筑物来。鸟儿开始昏昏然歌唱,叫声有点儿沙哑。天更亮了。大堤那边的地面上情形跟这边差不多,运河堤坝上裂着一个巨大的豁口。布朗温太太从一扇窗口挪到另一扇窗口,向外观望水情。有人划来一条船。天色更亮了,微红的熹光从水面上消逝了,白天到来了。布朗温太太从屋前走到屋后,凝视着外面,精神仍然没有放松,目不转睛地看着春天那苍白的晨景。她看到她丈夫那件浅黄皮革上衣在水面上一闪,接着看清洪水把丈夫的躯体冲向园子篱笆墙,她立即招呼船上的人们。她很高兴,总算找到他了。大伙儿把他拽出篱笆墙,可怎么也无法把他拖上船。弗莱德?布朗温跳进齐腰深的水中,拖着父亲的尸体涉水到路上来。
父亲的胡子和头发上沾满了草棍、树枝和脏东西。小伙子在水中拖着尸体像一头受惊的动物一样哭叫着,但没有泪。窗边的母亲哭了,但没有吵闹。医生来了,可是人早已死了。人们把尸体抬到安娜家。安娜?布朗温听到这个死讯后,向后仰起头,眼珠一个劲儿打转,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咬她的喉咙似的。她向后仰起头,神智进入了休眠状态。自从她结了婚、当了妈妈,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了。现在,这个打击要来扰乱她,将这段婚后的生活一扫而光,让她再次成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一个爱着父亲的少女。于是她仰起头,躲避着这个打击,紧紧贴近她现在的生活。当人们把他的死尸抬到她的住处时,她吓坏了。死人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衣服上全是泥,这是他去集市穿的那身衣裤,可全沾上了泥水,浆在身上。这个高大、让水浸泡过、毫无感知的人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力量与旺盛生命的象征。怀着恐怖的心情,她开始为他脱去湿衣服,这身赶集穿的衣服对于一位富裕农民来说有点太不相称了。孩子们都给送到牧师住所去了,死尸就停放在前厅的地上。安娜迅速地为他除去衣服,他的表带和表坠放在桌子上。她丈夫和女佣帮助她洗净擦干他的尸体,把它放在床上。
他看上去肃穆而庄严。死亡令他彻底地平静下来了,他笔挺地躺着,神圣、无可匹敌。在安娜眼里,他庄严,是无法理解的男性,代表着死之庄严。他令她肃穆,令她恐惧,那几乎是一种快感。她妈妈丽蒂雅?布朗温也来了,看到了这具令人难忘、神圣的躯体。看到了死亡,她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他无法改变、无法让人理解,与上帝在一起。她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庄严的上帝,神圣、绝对,只有这一会儿能被人看到。谁能要求占有他?谁能评论他?他在赤裸的这一刻从生走向死,变得昭然若揭。生与死都不能占有他,他谁都不属于,他既是生也是死,神圣、无法理解。“我跟你分享了生命,我认为我属于永生。”丽蒂雅?布朗温说,她的心是冰冷的,她知道她是孤独的。“活着时我并不了解你。你让我无法理解,现在你死了,变得崇高了。”安娜?布朗温畏惧地说着,为他感到庆幸。可是儿子们却无法忍受这种场面。
弗莱德?布朗温脸色苍白、神情严峻、握紧拳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她们这样对待父亲真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他的心滴着血,一定要再一次夺回爸爸,再看看他,再听他说话。他无法忍受了。直到葬礼那天小汤姆?布朗温才回来,他克制着自己。他吻了妈妈,妈妈仍然阴沉着脸。他看也不看弗莱德,只跟他握了握手。他看到了那口装有黑色把手的大棺材,他甚至念着棺材上刻有人名的牌子,“汤姆?布朗温,玛斯庄。生于。卒于。”小伙子漂亮沉静的脸一时间露出了苦相,然后又恢复了沉静。灵柩抬到了教堂里,丧钟不时地响着,致哀者带着白花扎成的花圈来了。母亲——波兰女人让儿子挽着,表情阴沉、茫然。小汤姆?布朗温还是那么漂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很文雅。弗莱德和安娜一齐走着,安娜令人感到陌生、迷人,而弗莱德表情木然、僵固、倔强。然后,厄秀拉飞快地从覆盆子丛中跑出来下到花园里,她看到她的汤姆舅舅穿着笔挺时髦的黑衣服站在那里。他举着拳头,脸都扭曲了,龇着牙,可怕地咧着嘴,就像一头痛苦的动物,一脸凶相,浑身颤动着,像一条大喘粗气的狗。
他面对着开阔的远方,急促地呼吸,然后又停下来,再急促地呼吸,他的脸一直像一头痛苦中的动物的脸,露出满口的牙齿,鼻子纵着,目光茫然无神。看到舅舅这副样子,厄秀拉被吓跑了。当她的汤姆舅舅又一次出现在屋子里时,他那肃穆的神态似乎显得有点做作,是装出来的沉痛。厄秀拉看着他那张安详漂亮的面庞,又一次想起当它扭曲时的样子。她发现他皮肤光洁,鼻子丰厚,很像俄国人。她记得,他那细心修剪过的胡髭下牙齿又小、又尖,排列得稀稀疏疏的。透过他高雅的举止,她可以看出他的兽性和几乎下作的一面。她为此感到恐惧。从此以后,她总忘不了寻找他身上的兽性,可怕的兽性。他告别了母亲就走了。厄秀拉几乎是在躲避他的吻。她想要他来吻她,可又有点厌恶。在葬礼上和葬礼之后,威尔?布朗温疯狂地爱起安娜来。老汤姆的死让他感到震惊。可是这一切却似乎让他疯狂地爱起妻子来。妻子那么陌生,那么迷人,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对她的欲望。
于是她接受了他,似乎她早有准备,她需要他。老外祖母在紫杉农舍住了一段时间,直到玛斯恢复了原样。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变得沉寂起来,似乎她什么也不需要。弗莱德投入了恢复家园的工作。父亲死在这里,这一点似乎让他觉得这儿更亲切,更是他的地盘儿了。人们常说,布朗温家的人总是遭横死。其实,也许除了老汤姆以外,都死得很顺乎自然。可是弗莱德却很固执,死心眼儿。他永远也不能原谅那杀害了父亲的未知力量。父亲死后,玛斯变得沉寂了。布朗温太太心绪不安,整个晚上都无法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而以前她可以安详地坐一个晚上。白天她总是犹豫地站立着,似乎她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又不知去哪儿一样。她身穿小小的短毛衣在园子里漫步消磨时光。她常常坐马车出游,坐在儿子身边,看着乡村和城内街道上的风光,那眼神纯洁得像孩子的眼神,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很陌生。厄秀拉、戈珍和特丽萨这三个孩子上学从园子门口经过时,每次她都把她们招呼进来,并招待他们在玛斯吃饭,她喜欢有孩子陪伴。
她几乎怕自己的儿子们。她可以看出他们心里憋着一股火儿,有什么愿望没实现,心怀不满,她再也不想看到这些。甚至弗莱德也瞪着一双蓝眼睛,沉着脸,让她心烦。家里没个安静的时候。他需要什么,需要爱,需要激情,可他无法实现这些。可是他为什么非让她心烦不可呢?他为什么偏偏用发脾气、痛苦和不满来惹她烦恼呢?她年纪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磨了。汤姆很有节制,较为缄默,人也冷静。可他更令她烦恼。她从他眼中看到的只是忧郁和精神的崩溃,他突然看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他要向她揭开自己的秘密,她可以拯救他。年老的怎么能救年轻的呢?年轻人要找年轻人才行。总是这么闹腾!难道这些年她不能平平静静地度日,不能遁迹吗?不,不能,汹涌的浪潮非要咆哮着卷向她,要冲刷障碍物。她总要被卷入没完没了的大发雷霆与激情的渲泄中去,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