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男人的世界 (8)
“到前边来。”她口气坚决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去,”他大声喊,耗子似的,咬着呀。这正好触动了厄秀拉心里的某一根弦。她脸一板,眼一瞪,径直朝后排走去。威廉斯被她那双直瞪瞪、冒着怒火的眼睛吓呆了。她走到那孩子的面前,抓住他的胳膀,把他拖出座位。他抓住长板凳。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场争斗。她突然变得镇定和敏捷了。她拽下他抓紧板凳的手,把挣扎踢打着的孩子往前边拖。那孩子踢了她几下,一边被她拖着走,一边抓住就近的板凳。班上的学生们都兴奋得站了起来。她看到这种情形,不动声色。她知道如果她放开这孩子,他就会冲向门口。他已经从厄秀拉的课上跑回家一次了。她从桌上抓过教鞭,朝那孩子打下去。他一边扭动一边踢厄秀拉。她看见在下方的他那发白的脸,眼睛像鱼眼,呆滞却又充满了恨与恐惧。
厄秀拉厌恶他,这扭动着的丑陋的东西简直让她受不了。她持着教鞭一下一下地打着,唯恐自己被他压倒,心里却又异常镇定,威廉斯则一边发出不清不楚的嚷嚷声,一边狠狠地踢她。她用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上的教鞭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身上。威廉斯发疯似地扭打着。但是教鞭的疼痛杀下了他那胆小鬼在扭打中的凶气,打得越来越痛。终于,长长的哽咽声变成了一声叫喊,他无力挣扎了。厄秀拉把他放开,可他一下子又冲过来,龇着牙,双眼射出凶光。她的心里掠过一阵极度的恐惧:这是个野性十足的人。厄秀拉又抓住了他,教鞭又打在他的身上。他气急败坏地扭打着,疯狂地朝厄秀拉踢了几脚。但是他又一次被鞭打得大吼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被打伤的野兽躺在地上嚎叫。哈比先生在这场戏的尾声中赶到。他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厄秀拉觉得心头有一股怒气要爆发了。“我打了他,”她的胸脯起伏着,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校长气得说不出话来,毫无办法地呆站着。厄秀拉看看瘫在地上扭动嚎哭着的躯体。她说:“站起来。”那个躯体一扭,离她远了点儿。她向前迈了一步。在一瞬间她意识到了校长在场,马上她又不顾这些了。她说:“站起来。”这孩子很快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他的大声喊叫变成了恼怒的哭泣声。那股疯狂劲儿过去了。她说:“站到暖气片旁边去。”他抽泣着,机械地走过去。校长呆呆地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蜡黄,双手痉挛似地抽搐。就离他不远,厄秀拉直挺挺地站着。
现在什么人也不敢碰她了;她超越了哈比先生。她好像受够了耻辱。校长的嘴里嘟哝了句什么,转过身,朝教室的另一头走去。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了他自己那个班的大吵大嚷声。那个男孩子在暖气片旁边使劲地抽泣着。厄秀拉看看全班学生。五十张苍白的、毫无表情的小脸望着她,一百只圆圆的眼睛全都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她。她对班长说:“把历史读物发下去。”全班一片死寂。她站在那儿,听得到时钟的嘀嗒声,听得到从矮柜子里把一摞摞的书拿出来的声音,然后是书本放到桌上的轻轻的声音。孩子们一声不响,动作整齐地把书往下传。他们不再是一伙,而是各自分开的沉默、封闭的个体。厄秀拉说:“翻到一百二十五页,读一段。”
一阵翻书的沙沙声。孩子们找到了那一页,低着头顺从地读了起来,呆板得很。厄秀拉气得仍然颤抖得很厉害,她到她的高椅子旁坐下。那孩子还在抽泣。隔着玻璃传来的勃兰特先生喊弱了的刺耳的声音和哈比先生的吼叫声。不时有一双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地想着什么,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望着班上的学生,视而不见。她挺虚弱,不想动。她觉得手都没法从桌子上抬起来。她感到如果在那儿一直坐下去,就再也动不了了,也不能发号施令了。她差不多可以说是害怕放学,放了学就剩她独身一人了。
紧张的气氛缓解了,班上开始恢复自然。威廉斯还在哭。勃兰特先生正在宣布下课。厄秀拉走下讲台。她说:“威廉斯,回你的座位。”他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一边拖着脚步从教室中间走过。他坐下的时候,偷偷瞧了瞧厄秀拉,眼睛还是红红的。他现在像是被打伤了的老鼠。终于,孩子们放学回家了。哈比先生走过,没朝她这边看,也没说话。她在锁柜子时勃兰特先生在旁边犹豫了一下。“布朗温小姐,如果你也照这样整治克拉克和列兹,就顺顺当当的了,”他说着,蓝眼睛带着奇怪的友情扫视了厄秀拉一下,长鼻子正对着她。“我该这么做吗?”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她此时并不想有人跟她说话。
她卡嗒卡嗒地踩在花岗石路面的人行道上,沿街走去时,感觉得到后面有一群男孩子躲躲闪闪地跟着她。一个什么东西砸中了她提着提包的手,手青了一块。这个东西滚到地上时她看清了是个土豆。她的手被砸伤了,但她就当没有这回事。再往前走一截她就该坐车了。她害怕,心里感到异样。对她来说,这一切是生疏又讨厌的,就像是一场被贬低身份的梦。她宁愿死也不愿向任何人承认这件事。她不会去看她那肿起一块的手。她内心的某种信念垮了,她经历了一次危机。威廉斯被打败了,却要她付出了代价。她心烦意乱,不想回家,就往前多坐了一截到城里,从电车上下来就走进了一家小茶馆。她在茶馆的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坐了下来,喝茶,吃黄油面包。她食不知味,喝茶只是用来掩盖她的存在的一个机械的行为。她坐在这个昏暗的小角落,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不知不觉地按揉着被打肿了的手背。当她终于站起来回家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家走。家里并没有什么在等待她。她只不过是装出一副一切正常的样子,这倒是真的。她知道人生中有可怕的一面,会毁了她,她则在与之搏斗。即使知道这一点,她还要在这夕阳的余辉下独自往前走下去。只能是这样。
第二天早上她又得到学校去。她起床后毫无怨言地走出门。她已经有了更大、更坚定、更不顾一切的决心了。学校里很平静。但是她能感觉得到全班的学生都在注视着她,准备朝她反扑过来。她凭直觉知道,如果她松弱下来,班上的学生就会本能地抓住不放。然而她保持冷静,谨慎防范。威廉斯没来上学。这天上午,时间过了一半,有人来敲门:是找校长的。哈比先生脚步沉重,怒气冲冲,神情紧张地出去了。他害怕是愤怒的家长。在通道里呆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斯特吉斯,”他对他班上一个年龄稍大的男生说,“站到前边来,谁讲话就把谁的名字记下。布朗温小姐,请你到这边来一下。”他好像是报复性地逮住了厄秀拉。厄秀拉跟着他出去,看到门厅站着个有点苍白的瘦女人,穿得并不差,一件灰外衣,戴一顶紫色的帽子。这女人带着过于讲究的口音说:“我为弗农的事而来。”这女人的外表整洁讲究,奇怪的是她那近乎乞丐的举止与此极不协调,还有她给人的不愿相碰的感觉,就像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变烂。她既不是位贵妇人,也不是个普通工人的妻子,而是个与社会隔绝的尤物。从她的衣着看,她并不穷。
厄秀拉马上就知道了她是威廉斯的母亲,那男孩就是弗农。她想起那孩子总是干干净净,穿得挺好,常穿一套儿童水手服。而且他也同样有这种奇特的、说明显又不明显的腐烂劲儿,恰似一具尸体。“今天我没法让他到学校来,”那女人装出一副优雅的样子,继续说下去,“晚上他回到家是那么地不舒服——他病得很厉害——我想我该去找医生。你可知道他的心脏不好。”那女人用她灰白、呆滞的眼睛望着厄秀拉。“不,”姑娘答道,“我不知道。”她站在那儿不动,心里觉得反感,又拿不定主意。高大、留着髭须而显得雄壮十足的哈比先生站在一旁,眼角带着一丝阴险的微笑。那女人不通人情地伺机往下讲:“哦,是这样的,他从小就有心脏病,所以他不能每天都上学。打他真是糟糕透了。今天早上他病得非常厉害——我回去就要叫医生。”
校长用深沉的嗓音狡诈地发问:“那么,现在谁在陪着他?”“哦,我把他交给了一个来帮忙的女人。她了解这孩子。但是我在回家的路上就要把医生叫去。”厄秀拉站在那儿不动。从这一切她感觉到了隐约的威胁。可是这个女人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她一点儿也不了解。
“他告诉我他挨打了,”那女人继续说,“我给他脱衣服把他放到床上的时候,他的身体上满是伤痕——这些伤痕我可以让任何一位医生看。”哈比先生望着厄秀拉要她回答。她开始明白了。这个女人在威胁她,要控告她殴打了她的儿子。她可能想要钱。“我鞭打了他,”她说,“他非常捣蛋。”“如果他添了麻烦,我感到抱歉,”那女人说,“但是他肯定是被打伤了,这是可耻的行为。我可以让任何一位医生看那些伤痕。我敢肯定,如果大家知道,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厄秀拉说:“我打了他,可他也一直在踢我。”她有点儿生气了,因为她对自己已经原谅了一半,也因为哈比先生站在那儿,眼角闪着光,在欣赏这两个女人陷入的困境。“如果他表现不好,我真感到抱歉,”那女人说,“但是我真不能想象他就该受到这样的处罚。我没法把他送到学校,也确实付不起医生的费用。哈比先生,允许老师这样打学生吗?”
校长拒绝回答。厄秀拉恨她自己,也恨哈比先生在这种时候流露出来的奸诈和恶意。另外那一位可怜的女人在等待着她的机会。“对我来说这是一大笔开销,我得大费一番周折才能使我的孩子像个样。”厄秀拉还是不愿回答。她望着外面沥青铺面的院子,有一小片脏纸被刮来刮去。“把个孩子打成这样,这是不允许的,我敢肯定,尤其是他的身体还挺弱。”厄秀拉板着脸,眼盯着院子,就像没听见。她厌恶这一切,她已经感觉不到或者说不存在了。“虽然我知道他有时挺惹麻烦,但是我认为这样做还是太过分了。他的身上都布满了伤痕。”哈比先生坚定地、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眼角闪光,细小的鱼尾纹现出嘲讽的微笑,正在等着处理这件事。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局面的主宰。“他病得很厉害。我今天没办法让他来上学。他的头都抬不起来了。”没人答她的话。她转过身来对哈比先生说:“先生,你会明白,他为什么没来上学。”他粗野无礼地说:“哦,是的。”厄秀拉憎恶他这种男性的得意。她也讨厌这个女人。她讨厌所有的一切。“先生,以后你得记住这一点,他的心脏不好。这样折磨他,他病得很厉害。”
“是的,”校长说,“我会留意的。”“我知道他会添麻烦,”那女人现在只对那位男性说了,“不过你看能不能不打他,用别的办法罚他,他确实是太弱了。”厄秀拉开始觉得心烦了。哈比一副高高在上、控制局面的派头站着,那女人在低三下四地迎合他的口味。“先生,我来是为了说明他今天上午为什么不上学。你会理解的。”她把手伸出来。哈比握握她的手,放开了。他感到意外又生气。她说:“早上好。”又把她戴着手套、令人不舒服的手伸向厄秀拉。她长得并不难看,有一股很讨厌却又很奏效的献媚劲儿。“哈比先生,早上好。谢谢你。”那穿着灰外衣、戴着紫色帽子的身躯拖着古怪的步子穿过学校的院子。厄秀拉为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怜悯,也感到厌恶。一阵不寒而栗。她又走进了教室。
第二天早上威廉斯来了。他看上去比平时苍白,穿着他的水手服,非常整洁。他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厄秀拉,那神情狡黠,驯服,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的身上有点什么使厄秀拉颤抖。
想到自己的手曾打在他的身上厄秀拉就感到厌恶。他哥哥在娱乐时间就站在外面。这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高个,瘦削,苍白。他像个绅士似地抬抬帽子打招呼。可是在他身上也有一股驯顺、阴险劲儿。厄秀拉问:“这是谁?”“这是威廉斯家的大儿子,”维奥莱特?哈比粗鲁地说。“那个女人昨天到这儿来了,是吗?”“是的。”“她来有什么用,她的名声还没好到可以来找茬儿的程度。”厄秀拉听到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这种丑闻,吓得不敢出声了。但这种事有朦朦胧胧的、可怕的诱惑力。看来一切都是那么肮脏!她为那个拖着脚步的古怪女人难过,也为那两个阴险的男孩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