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狂欢之苦涩 (7)
“托尼,”她大声喊,“别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么做干嘛?别这样,没有必要。”他听到了,男子汉的尊严受到了无情的损伤。没有用,他还是控制不住,还在猛烈地抽噎着,胸脯一吸一顿,仿佛是自动的。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管用,就是停不下来。厄秀拉挽着他的手臂走,沉默不语,心中交织着气恼、茫然和痛苦。他迈着盲人那样一脚高一脚低的步子,因为头脑已经哭得麻木了。厄秀拉说:“我们回家吧?叫辆出租车好吗?”他根本无法注意厄秀拉说了些什么。慌慌张张又焦虑不安,厄秀拉向一辆慢慢开来的出租汽车做了个不大明确的手势。司机伸手致意开过来了。厄秀拉打开车门,把斯克里宾斯基推进去,然后自己也进去坐下。她脸儿扬得高高的,紧闭着嘴,看上去既冷漠无情又羞愧。司机那张黑里透红的脸转向她时,她缩回来了。那是一张动物的血气旺盛的脸,眉毛漆黑,还有一抹深密的剪得短短的胡髭。
“小姐,到哪儿?”他一说话就露出一口白牙。厄秀拉又慌了。她说:“拉特兰广场,四十号。”司机碰碰帽子,呆头呆脑地发动了车子。他好像与厄秀拉串通一气不理斯克里宾斯基。斯克里宾斯基就像陷入圈套似地坐在车子里,脸上还在抽动,偶尔轻轻动一下头,摇掉泪珠,手却一直没动。厄秀拉不忍心看他,昂着头,脸朝窗外。终于,厄秀拉恢复了自制力,又转向他,他已经安静得多了,脸还是湿湿的,不时抽动一下,手还是一动不动地摊着。不过,他的眼里已经挺平静了,犹如雨后的天空,目光暗淡,很呆滞,鬼一般。小腹一阵疼痛,厄秀拉为他感到痛苦。她说:“我没想到会伤害你,”一边把手轻轻地试探地放在他胳膊上。“那些话我还不知道就说出来了,没什么意思,真的。”他听着,还是一动不动,全没了感觉。厄秀拉等待着,望望他,似乎他是什么奇异的、不可理解的尤物。“托尼,你不要再哭了,好吗?”
一听到这句问话,斯克里宾斯基的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味,是厄秀拉羞辱了他。厄秀拉注意到他的胡髭被泪水打湿了,拿出自己的手帕去揩他的脸。司机厚重、木呆呆的背脊一直朝着他们,似乎是意识到了却无动于衷。斯克里宾斯基一动不动地坐着,厄秀拉温柔小心地擦着他的脸,但还是不如他自己擦那么顺手。她的手帕太小了,很快就湿透了。厄秀拉伸手到他的口袋掏他自己的。这下够大了,她仔细地帮他擦着脸。斯克里宾斯基一直没动。接着,厄秀拉把他的脸扳到面前吻了他。他的脸冰凉。厄秀拉的心被刺痛了。她看到斯克里宾斯基的眼里很快又涌出了泪水。厄秀拉又擦干了他的眼泪,仿佛他是个孩子。不过,这时厄秀拉自己也快要哭了,紧咬着下唇。害怕自己也流泪,厄秀拉坐着不动,紧挨着他,热情地握着他的手,以表示爱。车子向前开着,仲夏的温柔越来越浓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坐着不动,只有厄秀拉的手不时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以示亲爱,过一会儿又逐渐松开了。夜幕降临了,看得见一两盏灯。司机停下来打开车灯。斯克里宾斯基第一次动了,探身去看司机。他的脸是同样地平静清晰,几乎就是孩子的神情,不受情感影响。他们看见司机饱满的黑脸庞凝神向着前面的灯光。厄秀拉全身战栗。这简直就是一张野兽的脸,而且是一只已经知道他们的敏捷、强壮、小心翼翼的野兽,几乎就是处在它的威慑之下。她靠斯克里宾斯基靠得更紧了。车子又全速开着,厄秀拉对他说:“我亲爱的?”口气不大肯定。斯克里宾斯基不动也没出声。他让厄秀拉握住他的手,让她靠上来,在黑暗中吻他平静的脸颊。哭声没有了,他不会再哭了。他又完全恢复了常态。厄秀拉又重复了一遍:“我亲爱的,”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目前还不可能。他望了望路上,他们正在肯星顿花园行驶。他的嘴唇第一次启动了。
他问:“我们下车走进公园去好吗?”“好的,”厄秀拉平静地说,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示意了一下。厄秀拉看见结实强壮、沉默寡言的司机偏了偏头。“在海德公园角停车。”那颗黑暗的头点了点,车子照样往前开。一会儿,车子停下来了,斯克里宾斯基付了车费。厄秀拉站在后面。她看见司机拿到小费时行了个礼,接着,在发动车子以前,他转过头望望她,一副迅捷有力、动物似的表情,两眼全神贯注,眼白闪亮。然后,他开着车走了,钻进了人群。他放开了她。厄秀拉刚才感到害怕。斯克里宾斯基和她一起转身进了公园。一支乐队还在演奏着,到处挤满了人。他们听了听已近尾声的音乐,然后走到旁边黑暗中的一个座位,紧挨着坐下,手拉着手。
终于,厄秀拉打破了沉默,纳闷地问他:“什么使你那么伤心?”此刻,她确实不知道。
“你说永远不想和我结婚,”他的回答带着孩子气的直率。她说:“但是,为什么这就使你伤心成这样?我所说的一切你都用不着那么认真。”“我不知道,我并不想这样,”他低声下气地说。厄秀拉温情地紧握着他的手。他们紧挨着坐下,看着士兵们跟他们的心上人一一走过,在通向公园尽头的大道那边,微弱的灯光数不清。厄秀拉也谦卑地说:“我不知道你这么计较。”“我没有计较,”他说,“我自己受不了了。不过,我最担心的是——”他的声音那么平静,不带感情色彩。厄秀拉心里感到害怕。“我亲爱的!”厄秀拉说着又向他靠近。但她不是出于爱而说的,是出于害怕。
“我最担心的——其他的都无所谓,生也好死也好,”他还是用同样平稳、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在叙述实情。
厄秀拉忧郁地低声说:“你最担心的是什么?”“是你——你和我在一起。”厄秀拉又害怕了。她会被这句话征服吗?她哆哆嗦嗦地靠着斯克里宾斯基,靠得很紧。他们坐在那儿不说也不动,听着城里喧闹嘈杂的声音,听着走过身边的情人们的低声细语和士兵们的脚步声。厄秀拉战栗着倚在他身上。他说:“你冷吗?”“有一点儿。”“我们去吃点晚餐。”现在,他又显得平静、果断、冷淡了。这样很美。他似乎有某种奇怪的冷静的力量能控制厄秀拉。他们到一家餐馆喝意大利酒。可是,斯克里宾斯基苍白的倦容并没有消失。他终于说:“今晚别离开我,”一边望着厄秀拉,恳求她。他变得那么生疏那么不近人情。厄秀拉感到害怕。她颤抖着说:“可是我那儿的人们……”
“我会向他们解释的,他们知道我们订婚了。”厄秀拉坐着,脸色苍白,一声不响。他在等着。最后他说:“我们走吧,好吗?”“到哪儿?”“到一家旅馆。”厄秀拉的心一沉。也没应一声,她就站起来,默许了。但是现在她冷淡极了,就像在幻境之中。不过她不能拒绝他。看来这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她并不想要这种命运。他们到了一家意大利旅馆,要了一间昏暗的房,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床,挺干净,就是暗一些。天花板上正对着床画着一大圈花边装饰纹,中间有一束花。厄秀拉认为挺好看的。斯克里宾斯基走近她,紧紧地缠着她,就像钢铁贴在她身上,扭住她。厄秀拉的激情也给唤起来了,很强烈,却是没有感情的。这个夜晚他们的情欲很强烈很狂热。他把厄秀拉紧紧地搂在怀里睡。整个晚上他都把厄秀拉紧紧贴在身上。厄秀拉顺从了他,默许了,但是睡得不熟也不实在。早晨,院子里有一阵水的溅洒声,阳光从窗格子泻进屋里,厄秀拉醒了。她以为是在外国。斯克里宾斯基是她的一个精神负担。
她静静地躺着、想着。斯克里宾斯基的胳膊环抱着她,头靠在她肩上,身体就在后面紧紧贴着她,还没醒。她望着从百叶窗射进来的阳光,一条一条的,周围的一切又消失了。她到了另一块土地上,在另一个世界。在那儿,旧的约束全都融化消失了,人们可以自由行动,用不着害怕自己的伙伴,用不着小心翼翼,也用不着防卫,而是平静淡漠,自由自在。模模糊糊地,她漫步在一片银白色的光亮中,消遥自在。这个世界的一切束缚都被冲破了。英国消失了。她听到下面院子里异国腔调的喊声:“喔,乔瓦尼——喔喔喔,乔瓦尼!”
她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新的国家,过一种新生活。这样静静地躺着真是美极了,心灵自由又单纯地在另一个更单纯更接近自然的世界里遨游。但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控制着她。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斯克里宾斯基的存在,知道他就要醒了。她必须调整一下精神,离开自己那遥远的世界,回到他身边。厄秀拉知道他醒了。他静静地躺着,躺着不动跟他睡着的时候不一样。接着,他的胳膊痉挛一般紧搂住她,小心地问她:“你睡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