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麻六,愿给两位大人牵马坠蹬!”
自号麻六的小子尚未进店,就偷眼打量了张窦二人一番,方一进来立马缩头屈膝就是三个响头,双手捧着两串铜子,边作势给张丞递去,边道:“小的自小在顺天府长大,南街北坊,东港西巷,条条胡同熟门熟路,能给二位大人带路是小人福分……”
“得啦,别介牵马坠蹬啦,爷连毛驴都没得一头!”窦亨一拍大脑袋,对眼前小子如此做派也没辙,不客气地抓过麻六手中的两串铜子朝自己怀内一塞,喝道:“去,拎着那两只破鸭子,领爷去趟应天府衙门。”
“好咧!”麻六欢呼一声,丝毫没被抢钱的觉悟,反而喜滋滋的躬身揖了一礼,一手一只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肥鸭,昂首挺胸的迈步出门,头前带路去了……
……
明初应天府辖上元、江宁、溧水、江浦、句容,溧阳六县,府衙设内外两院,置三品府尹一名,府丞、治中、推官,经历各一人,正六品通判三人,三班六房,门印、签押、押班、小使,监狱、班房、幕友、佐贰、仵作、刑书、仪卫、皂隶、马仆,轿夫,一干人等各司其职。
无论选举、科试、送学、宾兴、民事、司法、刑事、秋审、断案、刑决,还是典行徭役,乡饮酒礼,劝学缴赋,诸司典吏给倬禄,塌坊缴货抽税等等,全归应天府衙门管。
可以说,应天府衙门就是一个小六部,天子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应天府管不到的地方。
可惜,正因为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一干从龙勋贵云集京师,那真是勋贵满街走,将军多如狗,朝人群里丢块砖头出去,说不好砸趴下十个里面就有七个是戴官帽的。
所以,应天府府尹的三品官位,非但没人愿意坐,反而人人视之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那都得提前预备好后事,要是你秉公办案,不定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要是装傻冲愣吧,万一地面上出个什么事,传到朱爷耳朵里了,首先就得拿应天府的掌门人顶缸。
那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故而,自从孟端孟大人坐上了应天府尹的位子,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毕竟他的前三任,两个充军,一个剥皮,轮到他想在任上混到乞骸骨,那是想都别想,不说平级调动了,哪怕连降七级到地方上干个知县,他也觉得比天天坐火炉上烤着强。
作为亚圣孟子的后人,孟端可不会作书立传,一直干的是纵马提刀,杀人放火的勾当,好悬跟着朱爷一路杀过来,活着盼到了全国解放,却没成想突然发觉,原来朱爷的内心深处,一直视刘邦为偶像。
“难啊!”孟端哀叹出声,整天颓丧的躺在后院摇椅上闭着眼睛晃阿晃,一般除非地面上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一干政事基本不问,往来官员投刺一概不回,拜谒能挡则挡。
陈则从前院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府尹大人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
秀才陈则是洪武六年中的举,短短五年升迁应天府的五品治中,相对于地方上还要高上那么一级,升迁之快本就是个异数。加上年富力强,处于当打之年,正是向上爬的好时机。对整天猫着的府尹大人自然有些想法,只是表面绝无怠慢罢了,离得很远便深施一礼:“府尊大人……”
“…文度啊!”孟端抬眼见是熟人,干脆也没起身的意思,少气无力的招呼一声道:“怎么,昨日堂审不就是你主理的吗,今天又轮到你坐班啦?”
孟端自从坐上府尹的位子,一直消极怠政,打得就是安安稳稳过日子,静待换人交接的算盘,与其得罪人惹上杀身之祸,不如把渎职怠政的风声传到朱元璋耳朵里,大不了惩戒一番,生受几板子,赶紧降级发配到地方任上才是正途,应天府尹这个位子,还是交给胆大的来吧,他可消受不起。
“则,资质平庸,本性驽钝,得蒙大人垂青,少不得以勤补拙,也就整理整理卷宗,批些个文案,万事还要府尊大人署理方妥……”
陈则对府尹大人的想法早就摸透了八分,孟端觉得这个位子烫手,他可是求之不得,不但处理政务更加上心,对孟端的行止之间也越发恭敬了。
“老啦,少不得多劳烦文度费心啦。”孟端一边感叹英雄迟暮,一边右手捂腰,左手撑椅,龇牙咧嘴的作势欲起,仿佛十分费力的样子,最终仍旧放弃站起,颓然重新躺倒,叹了口气道:“不行啦,这些年没打熬筋骨,越发动弹不了啦!对了文度,此番来见,何事?”
陈则对孟端的一番做作视若无睹,依旧恭声道:“靖忠伯张丞与西海伯窦亨求见,不知尊台……”
“嗯?”孟端闻声嗯了一声,蹭的一家伙挺身蹿起,站起来才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得干笑一声,又虚坐回椅,腰杆却不知不觉间挺的笔直,疑惑道:“西海伯,靖忠伯,这不是今早陛下刚封的俩个异邦归化的使臣么,他们到老夫这里所为何事,文度可曾问过?”
陈则低眉顺眼道:“则已将张窦二位大人迎入前堂奉茶歇息,具体何事,却不好贸然开口问询,毕竟……”
“毕竟是两个超品的爵爷,老夫明白!”孟端点了点头,追问道:“二位大人可有名刺递来?”
陈则摇了摇头。
“唉,这可如何是好!”孟端见对方摇头,眉毛微挤,不由得叹了口气。
官场交际,少不得应酬,素未蒙面的官员,士绅乃至门生拜师,节庆迎送答礼。遇到高官显贵一类轻易不容易见到正主的名门望族,少不得约见前先将写有名讳仕途简略的拜谒呈上,以免唐突。
后来官员迎来往送间不胜其烦,干脆就只投刺而不见面,既给了对方面子,又不会耽误彼此的时间,
以往遇到拜谒而来的小官跟考生,孟端基本挡驾,每日门房送来的投刺,也就捡几个级别差不多的随意应付着回个名帖,像是张丞窦亨这样位高显爵,直接找上衙门来令人通传的主,孟大人还真第一次碰见,内心多少有些踌躇。
见吧,张窦二人明显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遇有为难之事,一旦当面说出口,不好回绝。
不见,毕竟联决而来的是俩超品的爵爷,都堵到衙门了,称病是肯定来不及了,不见未免太过托大。
“见!”孟端一声轻喝,抖袖站起,冲陈则吩咐道:“文度先好生招呼两位大人,待老夫换好官服,洗漱一番,自去相见。”
“则,明白!”陈则弓身一礼,自去前堂不提……
……
也不怪孟端瞎琢磨,像这种丁口入籍的小事,要是换成别的官,随意找个下人过来,找衙门里的典吏文书就能给办了。
可谁叫张丞窦亨爷俩,连个长随都没有呢,只好眼巴巴的亲自跑到衙门办户口。
由于朱元璋这帮弟兄都是文盲泥腿子出身,造反那些年又一直讲究的是兄弟义气,王公贵胄间不是弟兄就是儿女亲家,所以直到立国后,谁也没跟谁特别客气过,开国那几年经常能在金銮殿里看到几方人谩骂互掐,你揭他的短,他掀你的老账,就是不好好上朝,更甚者,好几次朱元璋都升座了,底下的往往还嘻嘻哈哈的在那掐着呢。
这帮农民出身的将领,朝堂之上跟朱元璋汇报工作,也一口一个“大哥”“娘的”“老子”的,把朱爷着实气得不轻,有时候气急眼了干脆不管不顾的跳下龙椅,别看穿着龙袍,撸起袖子照样揍人。
对于皇帝的郁闷,李善长、刘基,宋濂他们心里门清,无不投其所好,一道道规范礼法尊卑规矩的奏疏就没停过,朱元璋当然上一本准一本,还特意修缮了城外冶山的宫殿,更名朝天宫,专送群臣来学宫廷礼仪。
慢慢的,不但朝觐规矩越来越大,稍有逾越失礼之处便被杖杀,就连平常官员之间与官民之间的礼法也越发森严,动辄揪拿问罪。
故而,一见俩紫袍的大官上门,府外拄着水火棍的几个衙役,莫说拦截问话了,刚瞅见爷俩就呼啦啦跪那了,窦亨爷俩也不懂这年代的规矩,看衙门正门开着,也不客气,直接就进去了,等到偏房里的门房得到消息,亦不敢拦,立马一溜小跑去找管事报告去了。
就这么着,直闯而入的张窦二人,上来就惊动了整日猫起来怠政的“猫大人”孟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