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宫西华门,象征着白虎七宿,大都督府便坐落于此,临着就是太常寺与一众王侯亲贵的府邸。
大都督府掌天下兵马,各府同知各司佥事不过五六品,唯独大都督的同知佥事,皆为一二品的高官,造反抗元时追随朱元璋的各地义军元帅,开国后论功封赏,多晋伯侯,即使王公之尊,也无一例外的挂着大都督府的衔头。
此地多王侯进出,往来皆是贵胄,各地卫所回京办事的将官,一众鲜衣怒马的都督府军士,来往传递公文,穿梭街面,不绝于道。
军中汉子粗犷豪气,十数年征战的生死袍泽一朝聚首,免不得把酒言欢,更有那求人办事的军差文办,与大都督府各部司吏员迎来往送间更是吃喝难免。
有此需求,无数酒楼便在此应运而生,其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名为“望楼”,本由一个简陋汤面食肆起家,短短十年间便做的风生水起,数次翻新重建,渐成西城第一楼。望楼之所以生意兴隆,靠的就是东家脑筋活泛,为人四海,大都督府各司小吏逢年过节总能收到望楼的孝敬不说,平常遇到个礼长手短的拮据时日,望楼上下也是有求必应,很少推诿。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司吏堂办愿意把人带到此楼应酬,甚至大都督府内平常的一些采买,也逐步被“望楼”的东家拿下,使其生意不再局限于酒楼餐饮一项,买卖也越做越大。
望楼的生意一直相当红火,上下三楼常常客满,由早至晚,日日喧嚣不绝。
这两日,望楼的生意却一落千丈,遇到了麻烦。
这天,天色尚暗,夜宿望楼内的值守,便打开后门,放等候在门外的伙计入内。不多时,二十几个跑堂与负责配菜沾板的帮厨,纷纷开始搬凳擦桌,打水扫地,洗菜配料,一直忙活到天光放亮,才开始拆卸门板,竖起迎客幡,准备开门。
往常这个时候,带着账本的二掌柜与几个大厨,就会前后进店。奇怪的是,今天有人比他们来的还早,望楼前门门板一去,店门尚未完全开启,一伙膀阔腰圆的壮汉,便在一个走路一跛一拐的瘸子带领下,一窝蜂的挤进门来。
这伙人进门后,很快便一人占据一桌,伏案而坐,无一例外的点了一碟盐水毛豆,一壶老白干,一楼二十桌,桌桌如此。
正在此时,身穿一席青衣的洪掌柜,施然走入店门,抬眼就看见二十几个壮汉,一人一桌,将一楼桌面占满。
感到事有蹊跷的洪掌柜,皱眉唤过来一个伙计问了几句,不多时,一个跑堂陪着笑脸走到一桌前,对椅上端坐的一人招呼道:“客官,您能否跟同伴拼个桌……”
不等跑堂说完,那人便诧异答道:“什么同伴?你没见我一人来的?”
跑堂被呛了一声,抬头冲四周示意道:“这些位不是……”
那人摇了摇头,忽又笑道:“你还别说,这些人我还真都认识,巧了,没想到今天都来光顾你们生意了,嗨,这不二蛋吗?你也来吃饭?”
另一桌的被叫做二蛋的人,闻声咧嘴一笑,冲这边摆手道:“随意吃点,也就点了碟毛豆,叫了壶小酒,你哪老八?”
老八哈哈一笑:“巧了,我也就好这个,你先吃,吃完咱们聊。”
跑堂挤笑道:“客官,既然都认识,您看拼个桌如何?”
老八脸色一沉,斜眼道:“认识是认识,不过不熟,实话对你说,我跟他有仇,在贵店不好动手,出门我就砍死他。”
跑堂明知他胡说八道,却也被他脸上的凶厉之色吓得不敢再说,回头瞅自家掌柜,门前的洪掌柜也是一副眉头紧皱的样子。
几个跑堂来来回回招呼着这些一人占据一桌的客人,这些人的理由也是各式各样。
拼桌?凭什么,谁规定一人不能占一桌了,满楼都是仇人,坐一块发生了命案,谁负责?
就点一个冷碟?酒楼开门做生意,进来不就是图个吃喝吗?倒真想叫几个窑姐,你得有才行啊?
几个拎着菜刀跑到前厅的厨子,装模作样的想吓唬来人一番,却反被二十几道冷冷的目光给吓回去了。表忠心也得看时候,厨子们的作用不在于提刀砍人,跟酒楼的感情也没到两肋插刀的份上,与专业的流氓比狠,属于一个长期化复杂化的斗争,一旦惹上就像踩了一脚臭狗屎,一时半刻别想甩掉,也确实犯不上。
洪掌柜也没辙,明知来者不善,却也不敢动粗,不能轻易的撵人,更不可能关门。只得一边安抚伙计,一边叫人去找东家。
上午的一些零星散客,进门便被一楼怪异的气氛所惊走,眼看快到中午上客的时候,东家还没有到,洪掌柜着急了起来,正要抬脚亲自去喊人,就见店外来了一队头戴漆巾,身着皂衣的巡丁。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酒鼻灶眉,一双凶狠的眸子青绿中带有亮光,进门就嚷嚷道:“怎么的,客满啦?”
洪掌柜一看来人,不由大喜,见对方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也就没有立即起身招呼,只是坐在柜台内,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此人一来,洪掌柜的心算是放下了,兵马司丁奉的名字,在京城地面上,可是连应天府尹都忌惮几分,因其为人阴狠,善打小报告,加上天生一双青绿色的眼珠,人送绰号丁光眼,实在是个不好招惹的凶人。
丁奉凶名早著,应天府街面上讨生活的一众青皮,对此人也都不陌生。此时,坐在一楼的孙瘸子循声朝楼门口望去,见来人是他,眼神不由一抽,紧跟着对左右施了个眼色,之后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丁奉见店内无人理睬,心中多少有些动怒,大步走近邻门的一桌,右脚一抬,正要伸腿朝椅上之人踹去,就听背后有人喊道:“这不丁头吗?”
丁奉闻声收脚,皱眉扭头朝门前看去,一看之下立时眉头一松,眼角带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马哥,今个你老兄不当值?”
说罢,笑呵呵的朝门前迎去。
一位身穿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军士昂首而入,堵在门前的几个巡街兵丁纷纷退让,来人对丁奉的招呼只是嘴角一掀,应付的浅笑一声,转头却朝着孙瘸子热情的招呼道:“拐子,你家爵爷安好?”
“托您的福!”孙瘸子笑呵呵的起身施礼:“爵爷一切安好,时常念叨着您呢。”
“可不敢!”
来人正是跟着窦亨在辽东混吃混喝了几月的马良,听孙瘸子这么一说,不由笑骂出声:“小的托他老人家的福还差不多,这话要让窦爷听到,没得让老子吃排头。”
说罢,才仿若刚刚注意到身前的丁奉,随口招呼道,“大中午的,丁头这是带弟兄们来搓一顿,还是怎么的?”
丁奉看着来人与场上众人热络的样子,脸色顿时阴晴不定起来,一等马良问话,立即打了个哈哈道:“哪里哪里,兄弟手面哪有这么大,天天吃席还了得?这不,带弟兄们四处巡街走走,累了进店讨口水喝,没成想遇到了马哥。相请不如偶遇,兄弟作东,请马哥赏脸喝两杯怎么样?”
马良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搂住丁奉的肩头,热情道:“谁请不是请,既然碰上了,今天谁都不许走,下职后统统到天仙楼聚首,今晚不醉不归。”
俩人越说越近乎,不一会儿勾肩搭背的领着巡丁走了,只留下店内面面相觑的洪掌柜与一众伙计,彼此相顾无言。
此时,店外街角,一顶轿子旁站立着一位身穿绸缎长袍的白面中年人,从看着丁奉进店,再到一个大内亲军打扮的武士尾随而入,到最后二人相携离去,脸色也由开始的轻松,渐渐转为凝重。
直到二人带着巡丁消失于街角,中年人才向一旁候着的长随问道:“周寿,这几日可有生人上门?”
被叫做周寿的摇了摇头,恭谨道:“老爷,不曾有人到过府上。”
说罢,又忽然想起什么的接口道,“不过,前几日倒是有人投拜帖过来,小的当日本想给老爷递上,路上被大公子拦着问了问,把帖子拿走了,说是顺道带给老爷,是不是……”
中年人闻声眉头大皱,作色道:“糊涂!”
周寿被中年人吓了一跳,后者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他立即回去,找大公子把当日的拜帖拿过来。
望着周寿风风火火的一溜小跑,消失于街道拐角,中年人轻抚长髯,眉头越发紧皱起来,暗忖这回弄不好,可能无意中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与此同时,京师外城四面城门前,纷纷张贴起了御鸭寻失的文告,凡碰上带活禽入城的主,无论商贩还是养鸭自销的农户,无一例外的都会被人拦下,加价收购这些人手中的活禽,每只成年鸭鹅不论大小,均加价一文。
凡有不从者,手中多是早已被人预订的活禽,不敢擅自发卖。遇到此类人,负责收购活禽的人也不勉强,但城门前会有专门的画师,给这些人画像,言明一旦发现市面有盗用御鸭发售,必定会按图索骥,销赃者将严惩不怠。
官字两张口,鸭鹅又都长的差不多,谁也不敢轻易让画师给留相。即使做不了主的人,也大都选择带着鸭鹅回去,真敢留相带鸭鹅入城者,百不足一。
由此,京师一府六县的大小养殖户,无论是拥有数千数万只活禽的养殖大户,还是家养鸭鹅一两只的农户,先后开始接到由专人投递的契约文书,申明如自愿将养殖活禽定点卖与徽商商会,并签订十年长约,则禽种将由徽商商会一应免费提供,并保证十年收购价格不变。
包养到户与统购统销,配合着一众流氓对市面酒楼,禽肉交易市场的反复围剿,渐渐开始展露出威力,逐渐由垄断活禽交易一项,慢慢朝着多门类的行业渗透。
对一个来自现代,懂得经济杠杆作用的人来讲,敛财并不靠新奇,缺少的只是一个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