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亨在河堤上找到张丞的时候,后者正跟一老农打扮的老者,神神秘秘的嘀咕着什么。
“窦大人来啦!”张丞身边的老头见窦亨过来,只是呵呵一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窦亨也没生气,对面前这个貌似忠厚,一身老农打扮的邋遢老头,他可是一点不敢拿大。这位主,当初可是连老朱都得陪笑脸的人物,一个实实在在的豪富巨贾。
当年,朱元璋领兵入皖,打着打着没钱了,逃兵四起不说,还出过几次哗变。亲兵头子李文忠当时给朱元璋出了个吃大户的主意,结果这一借,就把粮道给断了。
老朱本是皖人,打到家乡就开抢,使得安徽境内再没商人豪强愿意给他助饷送粮不说,还特遭家乡人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是想都别想。
老朱后来大概也明白过来外甥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赶紧又派李文忠去拜会徽商领袖,歙县江家的族长,也就是窦亨面前的这个一副老农打扮的糟老头----江严敬。
江严敬原谅了老朱的强盗作风,不原谅也不行,几万兵马就在家门口驻扎着呢,但也不想见这个老乡,于是打发儿子江元去就近调集了十万两白银,于次日送至朱元璋大营,当月又调集三千余车粮秣,源源不断的输入军前。
朱元璋建国后,本要封赏江严敬,被此人以老不堪用婉拒,朱不许,江再辞,如是三次,最后不得不又拿儿子出来顶缸,领了个博士衔才算完。
对着这么个一言可兴邦的巨贾,窦亨还真横不起来,别人都是求官捐官,搁这位身上,人压根就不稀罕。
就冲这份豪气,也当得窦亨的礼遇。
只不过,人家倒是不怎么礼遇他,问候一句就算完,然后接着跟张丞讨论起未完的话题---农村合作信用社。
不对,应该叫做帮穷扶贫商农互助组织。
“张大人,你说的那个放贷,不就是利子钱么,农户借了印子钱,那可是三辈子翻不了身。”江严敬眉色之间,颇有些不以为然,大明境内最大的地下钱庄就是他开的,高利贷又怎么会陌生。
“江老,我说的这个放贷,放出去的钱,可不是九出十三归的驴打滚,百本取二三利,就算是多了。”张丞呵呵一笑道。
“百取二三?这又不是发‘会子’,十笔帐只要一笔出了问题,便是血本无归,做生意不是施粥,不妥不妥。”江严敬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张丞毕竟只是一个基层干部,尽管心中明白培养出一个富户,要比压榨三个穷户所产生的购买量与价值还要多,只要生活与生产资料都抓在手里,就能产生一个经济圈的内循环,经济圈一成,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在圈内的作用就可有可无了,但他却无法从高屋建瓴的宏观角度论述这个问题。
无论张丞怎么说,认定了借钱收利天经地义的江严敬,始终没有松口,反倒是对一旁看笑话的窦亨有着浓重的兴趣,笑眯眯的招呼道:“窦大人,老朽前日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江老爷子。”窦亨打了个哈哈,道:“我一个朝廷官员,掺乎您老的买卖不合适,咱们还是按原先定好的来吧,我跟张大人不同,也只认利钱。”
京师周边一日消耗的活禽量在四千只左右,一月就是十二万上下,这还不算军队的订购与外销扩展,依照窦亨与买卖双方签订的文书,养殖户定钱一到三成不等,三月一结,买方现钱或月结不等,这一来一回便产生了两个月的空当。
就像后世的仓储超市集团一样,盈利并非靠的是卖场货物差价,而是巨量的流资再投资后所产生的收益。这一行靠的就是鲸吞般的急速扩张来拉大流资总量,规模越大,手中zhan有的资金量越多,本身就越安全,产生的收益也越多。
仅垄断活禽一项,窦亨保守估计能够截流下来的流资便在二千贯上下,随着渗透进的行业越多,所能利用的资金也越雄厚,这么大一笔巨款当然不可能放在手里发霉。于是,他联系到了在朝为官的江家长子江元,并很快惊动了徽商领袖江严敬。
江严敬对几千贯所产生的利钱倒不是很重视,反而对一个从不名一文到坐拥数千贯现钱,据说还是个草包的爵爷产生了兴趣。
早在宋时,徽商就在皖境发行了纸钞“会子”,江严敬家乡歙县的徽墨,翕砚更是远销各地,徽商足迹不但遍布中原南北,还曾远至日本、暹罗,南洋各岛国,最远甚至到达葡萄牙。
江严敬一直有在大明境内发行会子的想法,只是多方掣肘一直未能付诸实施。窦亨的这套手法与他经营当铺钱庄有相似共通之处,但侵略性更足,资本流动速度更快,所能占用的第三方资本也更为庞大。
听到窦亨拒绝,江严敬淡淡一笑:“后生可畏啊,那老朽就不强求了,只是敝号经营上有什么错漏之处,还望窦大人多多指点才是。”
窦亨连称不敢,二人又客套几句,约定了双方对帐的日期,江严敬眼看窦亨是真的不愿掺合他的买卖,才不甘的告辞离去。
一等江严敬走远,窦亨立马脸色一沉,冲张丞低吼道:“老头,你找死呢!”
张丞用眼角瞥了窦亨一眼,无所谓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窦亨伸手朝左右一挥,勃然大怒道:“你搞大跃进呢,爷弄俩钱都提心吊胆,就怕出事。你倒好,搞什么破渠栽树不说,还要搞农村信用社,你以为这还是你当村长的时候呢。”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张丞望着眼前一片繁忙的景象,温言道:“光躲就能躲过去?任这些地荒着,那就是犯罪,多打一担粮食,说不好就多活一个人。打了这么些年仗,建国都十多年了,人还是吃不饱穿不暖,你以为老朱作为皇帝就觉得光荣?”
“关你屁事。”窦亨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动用这么多壮丁,本以为就是修个路固个堤,咱爷俩可都担着干系呢,早知道你要大动土木,爷说什么也不会跟你瞎闹。”
“放宽心喽,老子心里有数。”张丞背着手踱步转了转,上下打量了窦亨一番:“倒是你,近些天闹的鸡飞狗跳,近邻皆知,钻钱眼里了?江老头叫你入股,你娃咋又不愿了?”
“你以为我想闹啊,不闹弄不好就得死人。”窦亨被张丞说得有些泄气,怯声道:“多少搞俩钱就算了,上面坐的那位爷仇富,咱可是官身。姓江的不过想把这套花活挪到钱庄当铺上罢了,我可不敢跟姓江的掺乎。”
“明白过来了?”张丞大有深意的看了窦亨一眼,意味深长道:“真要等到你明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你什么意思?”窦亨愕然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要有公心嘛。”张丞淡淡道:“我早就写好了一份奏疏,已经送上去了。”
窦亨大讶:“奏疏,奏什么的?”
“开渠,栽树,建校舍,还地!”张丞严肃道。
“还…还地?”窦亨闻声一愣,手指着张丞瞠目道:“你…你把孟端给卖啦?”
“谈不上。”张丞老眼一眯,抚须而笑道:“反正有你娃诈来的钱垫底,这些地要它何用?难不成咱爷俩真要自己打粮食吃?哼哼,老朱最恨官占民地,咱又何必在这条上触怒他?至于孟大人嘛,嘿嘿,你娃不是说了嘛,他死活,关老子屁事!”
窦亨闻之无言,暗忖这老小子毒啊,好不容易从应天府衙门诈出来一块地,到最后反而要借孟端过桥,来标示他的公心,这怎么听怎么别扭啊。
爷俩正在各想各的心事,耳中蹄声响奏,抬头就见一骑正从远方飞驰而来,一等奔马驰近,马上骑士一勒缰绳,跨下马顿时“唏咴咴”嘶鸣一声,前蹄腾空,止步不前。
“西海伯窦亨何在?”骑士一身戎装,背插靠旗,见二人也不下马,就端坐马上扬声开问。
“我就是!”窦亨大拇指冲自己一点,抬头道。
“职责在身,请恕卑职不能全礼。”马上骑士冲窦亨提鞭抱拳,冷喝一声道:“奉大都督令,三日后,西海伯窦亨,兵装齐备,于都督府演武场点卯验兵,特此告备,请大人验文用印。”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卷红绫,伸手递给窦亨。
窦亨接过红绫,剥开火漆封印,展开粗粗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这…这是要…可是,爷没兵啊!”
张丞伸头一瞅,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