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冬过去打开院门一看，却见来人穿着厚厚的土布衣服，衣服和帽子上满是厚厚的积雪，气喘吁吁的，嘴里直往外冒白气，面色凝重，正是他们的邻居木匠冯老八。
柳冬忙把冯老八让进来。冯七婶请冯老八坐，冯老八却不坐，只是拿眼觑着冯七婶。冯七婶心下奇怪，正要发问，冯老八已经嗫嚅着开口了。
“大嫂子，你要挺住。刚听蔡村的蔡老三说，大兄弟没了。”
冯七婶初闻噩耗，耳朵嗡的一声，眼前视线模糊，金星直晃，嘴张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冯老八，希望他说的不是真的。秋娘在一旁也惊呆了。
只有柳冬还比较冷静，忙向冯老八打听详细情形。
原来，入冬以来，冯老八一直在蔡村的皮货商人蔡老三家做木匠活。这天下午，到关外去做生意的蔡老三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跟久别的家人叙话，就一把扯过冯老八，跟他说起这趟出门听到的消息。
原来，冯七叔今年年初被征调到了边关之后不久，就在关外执行任务的时候，糟遇上了突厥例行的骚然性袭击，不幸中流矢而亡。边关将领对此不管不顾不说，连冯七叔的死讯都没有往地方上报，这样他就可以多贪墨一份钱粮。就连冯七叔的遗体也是几个安平县去的老乡帮着收敛掩埋的。蔡老三经常出入边关进货，跟那几位老乡也偶有联络。这次蔡老三前往边关，正好跟那几位老乡碰了面，他们就托蔡老三把冯七叔过世的消息传达给冯七叔的家人。
冯老八听到这个消息，忙把手头的活计一扔，迎着漫天的飞雪就往村里赶。到了村里，连家也来不及回，就跑到冯七婶家报信来了。
柳冬正要谢过冯老八的报信之情，却见一旁的冯七婶已经昏倒在地，忙和冯老八把冯七婶抬到床上。柳冬学着前世在电视连续剧里面看到过的急救手法，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连耳根后面都掐过了，冯七婶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旁边的秋娘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只知道哭。
柳冬心想，坏了，得赶紧请郎中。可最近的郎中家也在三里外的许家沟，冯老八刚从外面冻得半死跑进来，自然不能让他去，只有自己走一趟了。于是请冯老八帮着照顾冯七婶母女，转身往许家沟走去。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天上还在零星地飘着雪花，地上的积雪也差不多能没膝了。柳冬没有皮靴，也顾不得爱惜自己唯一的布鞋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涉雪而行。这时候大雪还下了没多久，大多数地方没人踩过，积雪很是松软，一脚踩进去就是一个深深的洞。再拔出来，脚上都带着一层雪，没几下布鞋就全湿了。湿湿的布鞋粘在脚上，又冻又不舒服。柳冬也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快步赶路。走了顿饭工夫，柳冬才赶到许郎中家。许郎中正在吃饭，听柳冬说起这边的凄惨景况，许郎中饭也不吃了，被起药箱就跟柳冬走。
二人到得冯七婶家，却见冯家的屋子里和院子里已经站满了邻居。他们有的在安慰哭泣的秋娘，有的在照顾躺在床上的冯七婶，还有的在低声窃窃私语，都是满脸焦急。
许郎中分开众人，径直走到床前。他拈起冯七婶的手腕探了一会脉，还掰开她的嘴观察了一会儿舌苔，最后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又看，然后对侍立在一旁焦急地等候着的秋娘和柳冬说：“冯家嫂子哀伤过度，加之平日里操劳过甚，饮食不调，现下已呈油尽灯枯之态，已然无法救得转来了。”
他拈着下巴上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沉思良久，毅然说道：“当今之策，惟有用银针刺她的人中，以激得片刻生机，好让她交代一下后事，你们意下如何？”
秋娘此刻骤糟大变，只知道放声大哭，却没有什么主意。柳冬心想，现在在场的人除了秋娘外，只有自己跟冯七婶关系最是亲近，看来只有自己拿主意了。
他咬了咬牙，狠心说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许郎中先让旁观邻居打一罐开水过来，然后自药箱中拿出银针，对着冯七婶的人中扎了下去。
在银针的刺激下，冯七婶的眼皮慢慢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终于睁开了眼睛。旁边冯秋娘早以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扑到冯七婶身上，声音抽噎着，凄厉地叫喊：“娘。。。。。。娘。。。。。。”
冯七婶想抬起手来摸摸秋娘的脑袋，终究没有做到。她勉力地翘起一根手指头，指着哭成一团的秋娘，眼睛却往着侍立一旁的柳冬。
柳冬明白了冯七婶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秋娘的。”
冯七婶心头一松，手指落下，眼皮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许郎中叹息着摇了摇头，宣布了冯七婶的死讯。
秋娘心中绝望不已，哭得晕了过去。
柳冬心头也是非常难过。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冯七婶待她视同己出，从自己和秋娘微薄的口粮中匀出来周济于他，平时更是对自己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帮自己捱过了穿越过来后最困窘的时光，真是恩比天高。原本还想着自己长大后能有所报答，没想到世事无常，子欲养而亲不待，真是可嗟可叹。他叹了一会气，把秋娘报到另一房间的床上放好，并为她盖上了被褥。
这边，许郎中已经悄然离开了。邻居中的一众女眷已经烧好了一锅水。接着她们把男人们赶到堂屋里，开始给冯七婶擦洗身子，并把冯七婶压箱底的嫁衣翻出来，给她一一换上。希望她到另外一个世界后，能过几天丰衣足食的日子。
男人们则开始商讨冯七婶的后事如何料理。一夜之间，冯家的两个大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两个还不怎么济事的少年，邻居们自然要多替他们操心一二。
柳冬在屋里嗟叹了许久，终觉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冯七婶还把秋娘托付给自己了呢。现在自己是一家之主，必须坚强起来。
他走出屋门，来到地窖取了一些钱。又回到堂屋，递了一些给冯老八，让他买一些合适的木材，给冯七婶操持一副棺木。
冯老八答应了。众邻居又商议了一下办丧事的诸般细节，这才叹息着一一散去。
丧事定在四天后举行，一切丧殓事宜均由众位邻居操持，没让二小插一下手。柳冬心想，虽然邻居们可怜他们孤苦，尽心帮忙料理，然而平白麻烦人家，终久过意不去。再者冯七婶辛劳一世，没有享过什么福，这世上的最后一遭，最好还是让她走得风光点才是。于是，柳冬一个人跑到张家集，买了纸钱香烛炮仗等一干殡仪用品，又买了一点酒肉，带回家让邻居张罗出一桌饭菜。
众人在一起吃了饭后，让秋娘捧着灵牌当先开路，由村里四名青壮汉子用绳杠抬着那副薄皮棺材，朝预先勘探好方位的坟地走去。秋娘此刻早哭得傻了，一声不吭地任由邻人摆布，像个木偶娃娃。柳冬在她身边一路护持着。冯老八在一旁帮着沿路撒上买路纸钱。
墓穴也是邻居预先挖好的。临入殓前，众人把棺木盖子打开，让冯七婶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然后由冯老八钉上铆钉。炮仗声中，那副薄皮棺木被吊了下去。然后，邻居用铁锹一锹一锹地合土。秋娘跪在坟前，看着泥土一点一点地把装殓她娘的棺木淹没，撕心裂肺地哭喊，让旁观之人闻之动容。
祭奠完香烛后，众人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秋娘兀自不肯走，被柳冬强行背着回去了。
大唐开元四年腊月初九下午未时正，冯秋娘就这样成了一名孤儿。
这一年，秋娘十五岁，柳冬十六岁。
注：本章题目起意取自《庄子》。庄子认为，人生苦短，世人恶死悦生，却焉知人生未必不是一场大梦而已，死亡也许才是人的最终归宿。正如一个幼年离家出走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道路。谨以此意，作别一生劳苦的冯七婶，并告慰永别双亲的秋娘与柳冬。
又注：笔者写到此处，忽然听说东瀛女星饭岛爱自戕辞世，不胜唏嘘。该女生前惹起的争议颇大，正统者鄙夷她，爱好者追捧她，制片人夸奖她，却不知有几人真心待她。饭岛爱和冯七婶年龄相仿，然其生则轻浮率性，死则轻生厌世，与冯七婶之操劳辞世，似有鸿毛与泰山之别。然人生时等级森严，已然迷失，死又何必强分轻重？在世时风光荣华，嬉笑怒骂，死后但余尘土一抔而已。谨以此文，祝饭岛姐姐一路走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如果有来世的话，还是不要拍片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