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老越精明。
此话套用在黄老太爷身上，一点不为过。
经历过那段心惊胆跳、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他老人家在潜意识里仍然谨小慎微，所以某些人的神色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
“劲程，去倒三杯水酒来！”
咯噔！
黄劲程的表情由呆愣而扩展到满脸都是僵化了的笑容，他赶紧倒上一杯水酒，恭恭敬敬的递过去。待黄老太爷接过杯子，他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珠，趁人不注意，他偷偷在裤子上摸了一下。
“你和思勇第一次参加祭祖，就拿水酒敬一下祖先吧！”淡淡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儿子，黄老太爷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晶莹剔透的小酒杯向前递去。
目光落在那爬满了曲张血管的手背上，黄思杰的大脑顿时轰得一震，像要爆炸了一样。
不用磕头拜祭？
这对他而言，如同从天堂掉入地狱！
僵僵的瞪着两眼呆了半响，黄思杰肚子里像吞下了一包毒药，从未感到过如此痛苦。在无数双眼睛的紧逼下，他咬咬嘴唇，挺胸在祖宗牌位前连续洒了三杯酒，然后匆忙就退了回去。
“思勇，轮到你了！”
这次老爷子话音刚落，长孙黄劲程不等吩咐，立马送上三杯水酒。
这番殷勤表现落在黄老太爷眼里，心中又是一阵波澜。今天是大年三十、全家团圆的日子，他不免想起已然过世的大儿子。可以坦然的说，黄劲程的父亲是他精心栽培的唯一对象。从小到大，坚持按照老爷子安排好的道路前进，入党，参加抗日，渡江，当干部，退休又熬进中顾委，一生坎坷，成就却值得骄傲。只是抗日战争时落下病根，走得太早了，没能看到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
感触于那份哀痛，黄老太爷怔怔的站在那儿，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溢出眼眶，他骤然把头转向一边，但视线在一刹那间还是成了一片模糊，两股热浪冲出眼眶，滚落在唐装衣襟上去了。
老爷子突然这么一流泪，堂屋内发出一片低低的感叹和唧唧嚷嚷的私下议论声。
许多双眼睛又慢慢汇聚到刚接过酒杯的黄思勇身上，目光也由开始的不善彻底变成了敌意，逐渐变粗的呼吸声中，周围的空气温度大大降低。面色一白，黄思勇低头不再理会，快速往地上浇了三杯水酒，立刻退至其兄黄思志身边，漠然面对所有人。
少了碍眼的家伙，祭祖仪式照常进行。
男女老少，大约两百多人，顺着辈分光磕头就用了两个多小时，而黄傲天同样没资格在祖宗牌位前下跪磕头，等最后一个只有17个月大的第六代玄孙用小胳膊肘搁在拜垫上，象征性完成磕头动作后，黄劲程便吩咐保姆撤去拜垫，整个祭祖仪式就此完毕，进入下一道环节。
“行礼、拜年开始！”
随着黄劲程一声高呼，顿时，孩子们爆发出海涛般的欢呼。
终于轮到拿压岁钱了，黄天情绪高涨，迅速与同辈结成一个小团体，待第二代六位老人向黄老太爷行礼，黄劲程领先的第三代家族成员又分别向长辈们行礼后，黄致远、黄天这第四代家族成员依序走上前去。
恭恭敬敬的向前三代长辈拜年，黄天一次次的弯腰祝贺，一次又一次的双手接过红包，遇上几名副省级的、厅局级的叔叔伯伯，不知是他们的职业病，还是长辈的风度、领导的派头一贯如此，黄天再次有一种“低保户”接受领导慰问的错觉，那几份压岁钱收得格外变扭。
一阵喧闹之后，正房堂屋终于恢复清净。
人们挨个散去，只剩下一对红烛闪烁着孤寂的亮光。三名从台湾远道而来的人，静静站在门柱边，沉默不语。仿佛命中注定一样，融入黄家的希望根本无法达成，原先黄思志打算晚饭前向老爷子坦诚布公，道出此行目的，而现在，计划又得无限期推迟了。
“两位爷爷，咱们回台湾去吧！”
面对嫡孙临阵退缩的提议，黄思志果断摇头否决，“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不能就这么走了。为了来大陆，我和你二爷爷不惜向**表态，承认只有一个中国，党内已经陷入被动！为了你，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也得搏一下！”
“但委屈了您和二爷爷！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黄氏家族产业一共才十几个亿，凭什么排斥我们，坐井观天，可笑至极！”黄傲天气度不凡，短短一句话就显出目空一切，超众出群的神气。
没等祖孙间交谈多久，就有人代表黄老太爷邀请他们入席吃年夜饭。
东厢房富丽堂皇的大厅上，吊着精致的蓝色水晶灯，灯上微微垂动的挂坠，发出极为闪耀的光，与反光的地板和充满艺术风格的现代家居搭配，使人一走进，就有一种古典与现代交织的感觉。
不知黄老太爷出于何种目的，他将黄天一家、黄劲程一家与三位黄姓台湾人安排在同一张餐桌上。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
如今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常常饥荒的日子，黄天这桌十二个人团团而坐，面对山珍海味摆得满满当当的菜肴，碗筷却动得极少。
这是黄天有生以来最无聊的年夜饭，周围每一桌都是一片嘈杂声，不少人一会坐着或站着，一会儿聚在一起又散开，更多时候如同忙碌的蜜蜂往来穿梭敬酒，只有他们这桌安安静静的，缺少氛围。
“大家吃，这次年夜饭聘请的大厨是清朝皇宫御厨的嫡传后代，其父曾经在***为第二代领导人担任过营养师，我和他父亲有三十年的交情，才请到他来掌厨！”十二人的餐桌，黄劲程和他家人就占了一半的座位，发觉气氛有些尴尬，他主动起身介绍。
输人不输阵!
即使身体健康不佳、已坐在轮椅上，但黄思杰容不得小辈耀武扬威。他和兄弟黄思勇曾跟随戴笠走南闯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冷哼一声，反驳道：“御厨？清朝以后，能做满汉全席的御厨没剩下几个，现在只有台湾有人会做，各位去台北，我做东宴请大家！”
愕然。
一时之间，黄天等人不知如何回应，只能默不作声，脸部表情略微僵硬。
十分满意众人的神色变化，黄思杰举起酒杯，浅浅的喝了一口，冲着黄劲程道：“我想出资1亿人民币成立一个黄氏创业基金，资助将来有创业计划的家族成员。”
一个巴掌后，再给一个甜枣？
这番“好意”显然别有动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