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三的真名叫什么，连他自己都忘了。不过他很喜欢现在这个名字，因为脸上的三条刀疤，都是他立下赫赫战功的铁证。左边脸颊、右边额头的两道小疤痕，都只有半寸左右；但从前额，经过鼻梁，再斜下到右边嘴角那道疤痕，却足足有三寸长，十分醒目骇人。就因为这道刀疤，疤三失去了半个鼻子，嘴巴也豁出个小口；但也正因为这道刀疤，他被晋升为校尉，成了堂堂正正的光辉王朝武官。
不过在衍城这样的边塞大城内，上有位及人臣、德高望重的镇北大都督樊坚，下有无数光辉王朝的将军。区区一个校尉，也就不显得有多么了不得。所以疤三除了能多领点薪俸银子，隔三岔五去打打牙祭外，生活也没有多大的改变。
刚开春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地让人想睡觉。疤三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和着烧鸡的香味，引得旁边的小兵卒连吞口水。
“兔崽子，想吃肉了？”见那小兵连连点头，疤三一巴掌就打在他屁股上，哈哈笑道：“老子出生入死当了八年兵，凭着脸上三道刀疤才混到今天的样子。你小子才当了几天兵，就想跟老子比吗？”
那小兵确实刚刚从军，看年纪最多只有十七八岁，对这个脸上有三道刀疤的校尉大人，打从心眼里佩服。虽然屁股上吃疼，但是脸上却带着笑容，道：“小人当然不能跟大人比，不过大人就是小人学习的榜样。将来小人上了战场，也一定拼死杀敌，争取几年之后，也能像大人一样，当上校尉。”
“没出息的东西，当个校尉就满足啦？”疤三嘿嘿一笑，道：“老子再等两年，至少也要捞个将军当当。”
“将军？”那小兵娃子似乎还没有想过当将军的美梦，顿时两眼放光，道：“当了将军是不是能天天喝酒吃肉？”
“去你妈的。”疤三抬腿就是一脚，“没出息的东西，就他妈知道吃。去，把牌子挂出去，开始招兵了。”
“是。”那小兵揉了揉屁股，扛着面写有“招兵”两个大字的木牌，走到营门外。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大多是青年男子，见到他扛着牌子出来，便有人问道：“军爷，要开始招兵了么？”
这小兵在疤三面前虽然必恭必敬，但在这些人面前，却是趾高气扬，点了点头，作出副神气十足的样子，道：“疤校尉有令，开始招兵。喂，喂，你们慢着点，慢着点……”他本来是想说，要排好队，一个一个的来。但外面这些人似乎当兵心切，一个劲地望里挤，很快就把他瘦小的身体推dao在旁，乱哄哄地冲了进去。
“放肆。”关键时候，一声大喊，终于让这些人停了下来。那小兵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疤三威风凛凛地骂道：“慌什么慌，赶着去投胎啊？排好队，一个一个进来。谁他妈不听话，老子不收他。”
他这几嗓子相当惯用，这些人马上老实下来，挨个排队站好。那小兵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心道：校尉大人就是不一样，这威风真他妈快赶上将军了。然后走到队伍前面，对着刚才推翻自己的那人，狠狠地踹了两脚，骂道：“敢在疤校尉面前撒野，你他妈不想活了？”他这几下狐假虎威，倒真是用的恰到好处。
光辉王朝立国三百余年，四海升平，国泰民安，除了偶尔出现些强盗、马贼之外，很少有战事发生。加上光辉王朝军队的待遇极好，所以一旦有征兵的消息，便会吸引很多人前来报名。
“姓名，籍贯，为什么要当兵？”疤三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问题，众人只要随便答上几句，然后再看看身板力气，就可以决定收不收下。程序极为简单，所以大约一个时辰，就招收了快五百人。眼看名额就快够了，排队的人却还有很多，倒让疤三觉得很为难。
第五百个人收齐，疤三便将花名册合上，站起来对着那些排队的人，道：“好啦，今天只招五百人，你们都回去吧。”
这句话说完，下面的人就都炸开了锅，有人苦苦哀求，有人破口大骂。疤三听得脑袋都大了，又猛地把桌子一拍，大声道：“他妈的，奉镇北都督将令，只招五百人。你们排在后面，关老子屁事，要闹有种去都督府上闹。”
镇北都督樊坚，是光辉王朝四大都督之一，威震北疆数十年。在北疆百姓的心目中，对他的敬畏程度，并不亚于当今光辉王朝的皇帝。听到疤三这样说，众人都自叹倒霉，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粗布少年，还站在营门口，迟迟不肯离开。
“不招兵了，你快走吧。”那小兵又扛起木牌，准备关闭营门。留下的少年却伸手抵在门上，神色木然地道：“我要参军。”
“不招了，快给老子……”小兵本来打算再狐假虎威地喝骂几句，但被少年凛冽的目光一扫，心里不由一寒，生生地将后面的脏话全部吞了回去。
少年理也不理他，径直走到疤三跟前，道：“我要参军。”
疤三似乎感觉到这少年的与众不同，负手而立，半张着眼睛，上下打量。这少年岁数不大，最多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的衣服虽然布料粗糙，但裁剪的相当得体。五官方正，称不上俊美，但却棱角分明，英气勃勃。
疤三对这少年无由地生出一丝好感，挥了挥手，道：“今天不招兵了，你赶快离开吧。本校尉不治你擅闯之罪。”
说完这句话，疤三便转身欲离开。那少年却又迈出一大步，挡在疤三面前，仍是那句话，道：“我要参军。”
疤三眉头微皱，正准备开口呵斥。却听营外有人喊道：“公子驾到。”疤三强行克制怒火，低声道：“快滚，老子没空理你。”
不想那少年还是不肯离开，继续挡在他面前，道：“我要参军。”
“你他妈的找死？”疤三虽然对他第一眼印象不错，但也不能容忍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大声吼了起来，“你再他妈的不滚蛋，老子灭了你。”伸出大手，照着少年脸上就是一拳。
疤三能在死人堆里打滚这么多年，手上也多少有两下子，这一拳打的是又快又狠。而且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料定那少年多半躲不掉。
岂知他刚一动手，那少年肩膀一沉，毫不费力地就躲开这一拳。疤三微微一愣，笑道：“好小子，不错。”说着双臂连挥，已经攻出七八拳。
那少年左闪右避，这几拳都刚刚贴着他身体而过。看着十分凶险，其实相当轻松。疤三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年，竟有如此本领。但是当着刚招收五百属下的面前，若是连个前来参军的少年就搞不定，以后肯定威信大跌。所以把心一横，准备全力一搏。
“住手。”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便有几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为首的年轻将领，面如冠玉，剑眉朗目，虽然年纪也不大，但一身戎装，也显得威风十足。
疤三见到那青年将领，立刻停下身形，快步走上前，行礼道：“疤三见过公子。”
那青年将领却微皱眉头，道：“疤校尉，本将已经是朝廷四品武职，不是什么公子。”
疤三顿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道：“属下参见将军。”
那青年将领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祖父虽然是镇北都督，但本将也是光辉王朝的武将。所以以后在军营里，本将都希望你们能以军职相称，听到了吗？”
他虽然年纪轻轻，但说话的语气，却不容人反驳。疤三再低着头，道：“是，属下知错了。”
刚招收的那些新兵，这才知道来的人，竟然是镇北都督樊坚的独孙，都慌忙下拜行礼。只有那粗布少年两眼在他身上瞟了瞟，然后还是刚才的那句话：“我要参军。”
“我知道。”来的青年将领名叫樊羽，是光辉王朝镇北都督樊坚的嫡孙。深得其祖父喜爱，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便被正式授以光辉王朝将军称号。今日招收的五百新兵，便是准备作为他麾下的亲兵。这也正是樊羽以公子之尊，却还要亲自来视察招兵情况的原因。
刚才在外面，樊羽远远就看到疤三在跟人动手。疤三虽说没有学过什么正式的武艺，但当兵八年，从一个小兵积功升为校尉。早就自己摸索出了套，在战场上杀敌制胜的招数。尽管刚才还没有拼尽全力，但也绝对不是普通人所能抵挡。
眼前这少年岁数和自己差不多，却能轻松化解疤三的攻势，而且还让疤三的每一拳，都刚刚好擦着他的身体而过。不仅计算好对手的出拳角度和力量，还把自己闪避的角度、力量算得如此精准，显然不是寻常的农家子弟。
樊羽枪法家传，又广得军中诸将的传授，武艺修为在光辉王朝后起将领中，称得上是出类拔萃。见到那少年与自己年纪相仿，而且武艺了得，顿时生出相惜亲近之意。仔细打量了几眼，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答道：“李钰。”听到他的回答，疤三暗道：这小子的嘴巴里，终于说了句别的话。
“好名字。”樊羽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是哪里人？”
“光辉王朝的人。”李钰的回答马上招来疤三的喝骂，樊羽却不以为意，示意疤三住嘴，然后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当兵？”
李钰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浓浓的怨恨，冷冷答道：“报仇。”
其实这些人前来征兵的原因，都很简单，无非就是混口饭吃。但个个都会说的冠冕堂皇，什么保家卫国，什么报效朝廷等等，几乎是千篇一律。但李钰的回答，显然很出众人的意料之外。樊羽怔了怔，展颜笑道：“好，我收下你了。”
疤三急忙道：“将军，都督将令只招五百人。这个……”
“我知道。”樊羽打断他的话，道：“你招的还是五百人，李钰是我新收的护卫。我虽然没有权力招兵，但收个把护卫，谅来都督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是。”疤三知道樊羽素得其祖父喜爱，别说多收一个人，就算再招百八十个，也未尝不可。偏偏李钰却不买樊羽的帐，断然道：“我不当你的护卫，我只是来参军的。”
众人又是一愣，疤三对他颇有几分好感，小声提醒道：“臭小子，将军瞧得起你，是你的福分。当他的护卫，怎么也好过当个小兵。”
樊羽也呵呵笑道：“你为什么不肯当我的护卫，难道我堂堂朝廷四品武将，竟收不下你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钰淡淡地道：“我只想上阵杀敌，而将军千金之躯……”
“哈哈。”樊羽仰头大笑，良久才道：“原来你当我不会上阵杀敌么？”转身看着身后的两人，道：“你们告诉他，当我樊羽的护卫，是不是都躲后面，看别人上战场？”
这两人也都跟着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国字脸的大汉，上前道：“俺跟了少国公一年半，大小六场战斗，从来都是跟将军冲在最前面。”
樊羽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我自十四岁起，随都督大人及诸位将军征战。至今两年，从没有一场战斗，是躲在后面。身上大小九处伤疤，你要是怕死，倒真不必跟着我。”
李钰紧紧盯着樊羽，似乎对他的话还有怀疑。樊羽当即将衣甲解开，露出身上白净的肌肤，上面赫然有几道伤痕。有的只有寸长，有的却比疤三脸上的那道刀疤还要长很多。樊羽又道：“你以为我这将军之位，是因为镇北都督是我祖父才得来的么？”
疤三望着那几道伤疤，不禁感叹道：“早听说将军英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疤三能在将军麾下当差，真是三生之幸。”
樊羽自从十四岁从军征战，立下不少战功。但镇北都督樊坚，都以其年纪尚幼为由，没有封将加官。直到樊羽满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樊坚才正式上奏皇帝，册他封为将军。按照光辉王朝军制，樊羽这种无名号的四品将军，只可以拥有亲兵五百人。疤三这次征兵，便是为了给樊羽招募亲兵。
“好，我跟着你。”李钰终于开口，道：“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樊羽哈哈大笑，走到他跟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跟着我，保证有杀不完的敌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樊羽的语气里，同样也透着浓浓的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