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未出萧璟所料,就在他与詹思元长谈的第二日,冯氏开始反击,御史章宏、冯琨联名弹劾宁王,指其沉溺酒色、荒废政务,以致治下吏治松懈,军疲将软;公报私仇、擅动干戈、私囚朝廷命官;纵容家人强抢民女、殴打百姓、霸占民宅;此外还有林林总总罪名若干。
萧璟一向行事谨慎,这些弹劾只有前两条算是有据可依,后面的基本都是凭空捏造,不过宁王府下人众多,查证起来也颇耗时日。冯氏此举本就不打算真将萧璟入罪,不过是想令他分神,使他无暇顾及梁党一案而已。
谁知萧璟并不替自己辩护脱罪,而是立即上奏列举冯党罪名数条:收受贿赂,结党营私;派遣刺客,入府行刺;买通御史,诬陷亲王;私采铁矿、铸造兵器、意图谋反;掩饰罪行、谋害齐王——同时呈上账簿数本。
一石激起千层浪,萧璟的控诉均无铁证如山却又件件有迹可循,隆兴帝惊怒,再次下令严查。
萧璟多年来均作与世无争之态,此次梁皓案件也是因爱妾而起,如今突然迎头痛击冯氏,震惊朝野上下,冯氏措手不及。然而“谋害齐王”四个字却又合理的解释了他的反常行为。
短短二十多天时间,朝局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萧璟上折之后,沈氏趁热打铁,再奏冯党十八条罪状,隆兴帝震怒,当廷暂罢冯瑞呈太傅之职,严令彻查。
收买御史、谋害齐王等案查无实证不了了之,但收受贿赂、入府行刺及私采铁矿等案却无论冯氏如何销毁罪证也逃不了干系,最终冯氏不得不断腕自保,数日之内,近百官员罢职、炒家、发配、处决,其中不乏四品以上大员,更包括直系血亲三人,旁系姻亲十多人,冯氏元气大伤。
吴地十三郡的梁皓党羽失却了朝廷势力的支持,案情进展一日千里,上百人被罢免官职,数十人下狱,对于空出的职位,史迁大量任用新人暂代,吴郡官场焕然一新。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吴郡官场翻天覆地,宁王府内却一派祥和。
萧璟除了呆在书房及偶尔外出,所有的时间都在清园,两人临湖小酌,赏景对弈,自在悠闲。偶尔萧璟来了兴致,还会赋诗两首,提笔作画,献宝似的让秦清品评,而秦清总是微笑:“殿下忘了?妾身不懂这些高雅的东西。”不过好诗好画不用专家赏析也自有其非凡的感染力,秦清不得不在心里叹服萧璟的才情。
萧璟画了许多秦清的小像,画中的女子或颦或笑、或静或动,不一而足,虽然长相并不十分肖似,但神韵和气质却捕捉得出神入化,妙到毫巅,纸上的佳人仿佛随时都会从纸上走出一般。
钟琴和方慈对这些画像赞不绝口,方慈还在私下开心的夸赞:“清姐姐,殿下对您真是用心,不然一定画不出那么美的画像!”然而秦清却总会想起在文缘轩看到的那幅蒙尘的画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日,朝廷的批文终于下达,核准了萧璟上报的案情审理结果,并正式任命史迁为吴郡刺史,其余的官位十有八九皆由目前暂代之人上任。
萧璟神色如常,秦清微微一笑,虽然这些斗争不是她喜欢的,但是贪官酷吏得到惩治,而其中有自己的一份力量,还是让她感到欣悦。
钟琴一向沉稳的小脸露出兴奋之色,脱口发出一声欢呼,秦清笑看他一眼,钟琴知道自己失态,不由讪讪的红了脸,小声辩解道:“我担心了好多天,生怕皇上不答应让史司马做刺史,那样殿下和清夫人的心不就白费了啊!”自从诱捕梁皓以来,萧璟议事不再避着钟琴,反而有意让他多听多学。
听了钟琴的话,萧璟露出一丝笑意,却不说话,钟琴奇道:“殿下难道不担心吗?”转头看见秦清柔亮带笑的眼睛,忽然惊悟:“殿下早就猜到了!”
秦清叹道:“傻孩子,怎么是猜呢?你家殿下是一早料定这个结果,才会去史府拜访的啊!”钟琴一愣,茫然的眨眨大眼睛,秦清轻声解释:“近几年冯氏实力已然压过沈氏,此次受挫之后,双方算是不相上下。吴郡刺史这个肥缺,他们自然都不愿放过,争执牵制的结果便只能是谁也坐不上,皇上不愿任何一方壮大,对这个结果当然乐见其成,最后的任命顺理成章的就落到无党无派的官员头上——吴郡司马虽是闲职,却是刺史的副手,史迁文武双全,在吴郡任职多年,还有谁的资格胜过他?”
钟琴恍然大悟,秦清一笑,又道:“再加上你家殿下命他暂代刺史之职,主理梁党的案件,让他展示能力又立下大功,朝廷任命,舍他其谁啊?”
钟琴双眼发亮,萧璟笑道:“清的分析真是精辟透彻,入木三分啊,钟琴,你可要好好向她讨教!”
秦清神色不变:“妾身不过是事后揣测而已。殿下深谋远虑,计划周详,才真叫人刮目相看,佩服不已。”
萧璟眸光一闪,唇角微微勾起:“清是在夸奖我吗?”
秦清嘴角轻轻一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宁王殿下文采风liu,早已美名远播,此番又为百姓惩奸除恶,大快人心,普天之下,还有谁人不夸呢?”
萧璟却不理会她的这番敷衍吹捧,凝眸注视她的双眼:“可是天下之大,我却只想要清的夸奖。”他的眼神向夜空一样深邃,又像星子一样明亮,秦清心里一突,轻轻的偏过头去,只作未闻。
萧璟凝视着秦清,目中光华流转,闪动着复杂的情愫,专注、执着、渴求、期待、矛盾、紧张、失望、哀伤……让人不明白一双眼眸为何能承载如此多的感情。秦清一动不动的坐着,侧头看着荷塘,半晌之后才缓缓转过头来,避开萧璟的目光,对钟琴淡淡道:“去告诉小慈这个好消息吧,她可以回家和父兄团聚了。”
方慈却不肯离去,她跟着钟琴来到秦清面前:“清姐姐,我不走,我不舍得你,我要留下来陪你!”
秦清摸摸她的头:“小慈,别傻了,你和父兄分别这么久,难道不想他们吗?他们也一定会不舍的你的。”
方慈仰起头来:“我想他们的时候可以回去看望他们,但是清姐姐却需要我照顾,你的身边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那些夫人会欺负你的!”
秦清微微一怔,她没有想到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竟如此明敏体贴,心里感动,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热:“小慈,你爹年纪大了,又受了这些罪,他更需要你,姐姐能照顾好自己,你别担心!”
想起父兄受到的折磨,方慈的眼眶也红了,但是她坚定的摇摇头:“不,清姐姐,我要留下来。我去史府见过爹爹了,爹爹说你对我们家恩重如山,让我一定要在你身边好好报答你保护你!他说自己和哥哥有嫂子照顾,不用我操心。”
秦清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闻言内心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萧璟忽然对方慈说道:“梁府已经抄家,你爹失了生计,你回去问问他可愿到我府里做账房,这样你们父女就能时时相见。”
方慈大喜,当即跪下叩首:“谢殿下成全!”
萧璟淡然颔首,秦清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半晌之后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殿下不怕重蹈梁皓的覆辙?”
萧璟一笑:“本王行得端坐得正,就算现在把账本全部抬出去放大街上给人看也不怕。”
方慈噗嗤一声,秦清默然。
朝廷批文送到之时詹思元正在午睡,萧璟派人去通知了他,此时匆匆赶到清园,看过文书之后不由叹道:“不知沈氏用了什么手段,梁皓好歹也是三品大员,竟然不用回京复审,就定了个秋后处决!沈氏真是深藏不露,殿下同他们合作夺嫡,无异于与虎谋皮,凶险万分啊。”
十日之前,沈氏遣了密使前来,表示愿助萧璟对付冯氏,扶持他登基,对方晓之以qing动之以理,僵持了两日之后,萧璟方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听了詹思元的话,钟琴不由面露担忧之色,萧璟神色自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谋者大自然凶险,本王心里有数。”
詹思元点头称许,钟琴一脸担忧尽数转为钦佩,秦清却低头不语。
自从得知萧璟便是宁王,她便猜到称呼他“表哥”的沈逸之定是沈期的孙子,但一直到这些日子努力了解沈氏的情况,她才得知沈逸之是沈期唯一的孙子,沈氏唯一的继承人。
每当他们谋算沈氏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那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他曾在元宵花灯下称她为平生知己,曾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的性命,曾在冯思昭的挑衅下频频维护于她,他与她结交,平等、真诚、尊重、坦率。
秦清知道逸之无心政治,但她也同时知道他对沈期的感情,她还记得他决定坚持理想时的沉痛表情,还记得他为了祖父的风寒赶回京城,清凉居前他的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担心。无论是恩情还是友情,就算为了自保,她也不该算计伤害沈氏。
她的沉默与亭内的气氛格格不入,几人皆向她看来,萧璟的神色若有所思,看着她的目光似要直到她的心底,秦清心里一惊,脸上不动声色,淡淡道:“这次的案子,落网的似乎以文官居多,武将只有十多人,梁皓统领吴郡大军已近十年,军中不可能只有这点党羽。”
詹思元立即接到:“我也正打算和殿下商量此事,如今史迁处理吴郡的政事虽然得心应手,但在军中却始终感到颇多阻碍,这种情况决不能听之任之。”
秦清道:“不错,若是军权还是控制在冯氏手中,殿下等于没有收回封地。”
萧璟探究的看她一眼:“那么你们有什么良策?”
秦清却忽然噤声,她已经快要抽身离开,为何还要来淌这趟浑水?对付贪官污吏不过是祸首伏罪,但是争夺军权,却很可能血流成河,那日的血腥记忆在眼前晃来晃去,秦清的胸口似乎被大石压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萧璟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低声道:“若是计划得当,或能减少伤亡。”秦清轻轻一震。
詹思元所有所思,低下头去,说道:“可以引蛇出洞,用梁皓为饵。”
秦清轻声道:“不错,梁皓秋后处斩,不能一直关在王府,将他移到府衙大牢,正是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