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华家园子里又放着一张矮脚小桌子。张英跟以往一样忙着弄晚饭菜。
张大奎满面红光，细眯着眼睛，正在享受小角楼白酒给他带来的美妙滋味呢。
张英把儿子从丈夫怀里拉过来，说爸爸乘车回来已经很累了，不要去缠他。儿子顺从地坐到自己的小椅子上，认真地对付起太湖白虾来。
银平闷头喝了一杯太湖水啤酒，突然那抬头问张英：“你真想把总经理当下去吗？”
张英夹菜的手停了下来，望着丈夫反问：“你啥意思？”
银平夹着黄瓜片，顿了顿说：“啥意思，我说，总经理不是好当的，还是别当的好。你总经理的屁股刚坐上椅子，丁老二麻烦事就找上门来了，你看，你额头上那个紫青色的包。阿英，你要把总经理做下去和话，就你那种天皇老子不买账的脾气，苦头有得吃呢！父亲是元老，总经理当了十多年了，镇领导、地方上的一些小痞子，都要买他的账！谁也不敢欺辱他。你，你是半路上出家，谁服你？金平、唐丽丽、唐二宝能服你吗？他们会千方百计抓你的错处整你！”
张英睁着乌黑美丽的眼睛说：“这是你爹的主意，又不是我去争来抢来的。今天你去过医院了吧，爹一定跟你说了这件事。”
今天在医院，银平说应该让大哥来当总经理。父亲要他好好地配合好张英的工作。父子俩争了一回，老头子骂银平不争气，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求上进，安于现状，没有出息。老头子又说金平是自己的儿子，他身上每根汗毛都熟悉，说他管管后勤还不够资格，他怎么能坐华夏集团总经理的位置呢？
后来，还是母亲把银平拉到走廊里，叫他别跟父亲争了，别加重他的病情。”
银平不想跟母亲啰唆，也不想跟父亲争辩，走时心情是很坏的。
此时，小角楼白酒已使张大奎脸变成紫铜色了。他听到女婿不让女儿当总经理，就扯着喉咙说：“那天，王律师一宣布阿英当总经理，工人们的掌声差点把屋顶震破了，多有面子的事啊。银平，你是不相信阿英的能力，还是有人在你面前说阿英的坏话？”
银平不屑地说道：“面子？谁不喜欢面子，你女儿总经理当得好，你有面子，我也有面子；但要是干不好呢？嘿嘿，我们华家就整个狗屎都不如了。”
“你说这话啥意思？阿英怎会当不好总经理呢？”
银平自顾喝着酒，没有理睬老丈人。老丈人在他眼里只是个无知粗人，跟他说话，跟对牛弹琴似的。
张英很为自己的父亲抱不平，带气地说道：“人家问你，你也说个道道嘛，何必说那些伤人的话？明天我就去医院向爹说明，我不当啥总经理了。我们父女就是给人打工的苦命，有啥好命做官呢？”
张英这几句话说得也很重，银平也听出了张英对他的怨恨，一时大家都不开口了。
正在这时，圆滚滚、结实实的赵忠宝和小巧玲珑的妻子华子珍带着他们的儿子小宝宝来了。华子珍手里提着两篓子苏州西山的白沙枇杷。阿黄一见，叫着直窜过去，正想发威，一看是熟人，围住宝宝跳来跳去。宝宝摸摸它两只耷拉下的大耳朵，阿黄阿黄叫了几声。
“哎，姑姑、姑夫来了。”强强放下饭碗，像鸟一样飞了过去，从他们手里接过一篓子枇杷放到饭桌上，推开饭碗，拆开篾篓，抓起枇杷就吃。小宝宝也不落后，扑上去帮忙对付。
张英忙站起身招呼客人。刚才大家的不愉快气氛总算一扫而光了。
赵忠宝读了江东市艺术学校。毕业后，他来到当时已有名的华夏彩印集团，找到华志坚毛遂自荐。尽管他的相貌不出众，但两个细黑的眼珠子转动得很厉害，华志坚断定这人头脑聪明灵活，于是录用他搞包装设计。
没多长时间，设计的酒包装被几家中型酒厂看中，并给华夏带来了业务。从此，华志坚十分赏识他。把独生女儿华子珍嫁给了他，很快有了孩子，宝宝。
赵忠宝是个很有心机的人，他虽是华家的女婿，华夏公司的经济权是没有的。他要靠华夏公司赚钱，有了钱，今后跳出华夏，自己做老板。他对老婆说，眼下我们要稳住在华夏的脚跟，看风使舵，小心谨慎。他弄了支透明塑料尺子，中间用线固定，吊在房间壁上的钉子上。他指点给华子珍解释：“眼前这尺子是平衡的。南面算是金平，北面算是银平，今后金平做了华夏的皇帝，我们就得把这固定线往银平这头移移，你看尺子就向金平那边倾斜了。假如银平做了华夏的皇帝，中间这固定线就得往金平这头移移，你看，子珍，这尺子不是想向银平倾斜了吗？我们呢，就是这根尺子，就是这根线，懂吗？”
华子珍气得把尺子拉下来，骂道：“混账东西，爹还没死呢，你却防着这，防着那，万一这种事让金平银平两家知道了，不丑死人？你还有脸在华夏吃饭哪？”
赵忠宝大吃一惊，这后果自己怎么没想到呢，于是结结巴巴道：“老婆，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们心里记着就是了。”
今天，赵忠宝全家来拜望小舅子家，其实就是施行他的尺子倾斜政策。现在张英是华夏的皇帝了，他做臣子的怎能不早点来拜贺呢？
大家坐定后，张英对子珍说：“你哥哥刚才跟我争吵，他不同意我当总经理。你们知道，我做梦也没想过当啥总经理。他说，让我推给金平当，你说爹能同意吗？”
华子珍惊愕地望着银平：“二哥，你啥意思？当总经理多有面子呀，为大家做事嘛。”
“面子？”银平没好气地说，“我华银平最爱面子，她总经理当得好，我可沾光。她的总经理当不好，我不跟着倒霉吗？忠宝，你说是不是？”
赵忠宝不假思索道：“二哥，别担心，二嫂做总经理，我跟老丈人一个想法，完全赞成。你不见前天的会场里，工人们是多么支持她。二嫂，你放心大胆地干，我做姑夫的，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就是不给我业务费，也要为华夏多做贡献，支持你的工作。”
张大奎已经满脸通红，听赵忠宝那几句话一说，大为高兴，一拍桌子，说道：“他娘的！银平，你听到了吧，只要你俩在前线打好仗，我们保证做好后勤工作，还怕阿英坐不稳龙廷吗？”
银平放下筷子，朝赵忠宝瞪了一眼，说：“忠宝，今年快半年过去了，你觉得接业务难不难？就是联系到的业务，利润低得不能做，为啥？因为彩印厂太多了，大家争饭吃。阳光酒厂少说一天有三四批印刷厂的业务员去攻业务，有的厂家价格放到只求发工人的工资就可以了。我们和阳光是老关系了，所以陈老板还是把业务给了我们，但他还是要求价格把降下来。我们能不降吗？今年，我们跟他们做的老包装盒已经降了两次价，明天你们请会计舅舅算算看，还有多少利润？我们不做，人家抢着做。而且今后这种竞争越来越激烈，工人的收入还要提高，各种劳动保障还要增加……企业的成本越来越高，叫企业如何生存？所以，我说，今后做老板的，日子并不好过。老板还是不要做的好。”
银平一番话，说得有板有眼，一时大家开不了口。接着，银平又说：“如果阿英当了这个总经理，金平和唐丽丽唐二宝他们会服气吗？会甘心吗？他们不但不会支持，说不定还会拆烂污，给阿英找麻烦。所以我认为不要当这个总经理，让金平当去。”
华子珍闪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明白地问：“二哥，大哥为啥能当总经理呢？工人对他评价都不好，他当，肯定没几个人听他的话。”
银平嘿嘿笑道：“有了权，还怕工人不听话？我说金平能当总经理，他有他的优点。他对客户，对工人，各方面管理，肯定算盘精到，手段狠辣。阿英能做到吗？她是菩萨心肠，常想着工人这个那个的难处，惟独想不到她自己，这样能干好企业？能让华夏赚钱吗？”
华子珍说：“二哥，既然这么说，你就不能当总经理。”
银平一瓢嘴说：“别说总经理，董事长我都不当，现在有吃有喝有钱花，快快活活啥不好？”
赵忠宝插嘴说：“二哥，我觉得二嫂心念就是好，大家都向着她。上次金阿福等人闹事，要不是二嫂代你签了字，说不定有多少工人会跑到新宇去呢。”
张大奎小角楼已喝得差不多了，对女婿的说法很不服气，高着喉咙说道：“我不信！工人都对阿英好倒不能当总经理，金平那种人倒能当总经理，这是啥道理？要是唐二宝他们要捣乱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张英平静地说：“大家别争了，明天我和子珍同去医院，我当着公公的面，尽量把总经理辞了，看他怎么说吧。”
张大奎急了：“阿英，你怎么能这样啊？”
张英向他摆摆手，严肃地说：“爹，你就别说了，我主意已定。”
银平看看老丈人，再看看老婆，之后一句话也没再说。
回到镇上，赵忠宝叫子珍带着孩子先回家，他去水果店里买点东西去金平那里一趟。
“啥意思？”子珍睁大眼睛问。
“对我们打工的来说，希望你二嫂当总经理，要是金平起来当的话，对我们不利，他那对待工人的手段咱们最清楚。但是，刚才看银平的态度，说不定你二嫂还当不成总经理呢。目前我们可不能轻视哪一方，还得搞平衡，花点小钱，总之不会吃亏。”说着，跨上摩托车，“呜呜”地向水果店驶去。
当张英和华子珍来到病房时，医生已查过房了。华老太见女儿和媳妇一起来到医院，高兴得又端凳子又倒茶水。子珍笑道：“妈，看你把我们当啥客人了，用得着这样忙乎嘛？”
老太太也不好意思地笑道：“鬼丫头，妈高兴嘛。现在啊，你爸的病好得多了，能慢慢地说话，讲得也清楚些了。就是右半身还不能动，走路要拐杖，右手不能端碗，一端碗就发抖。医生说，老头子的病能医到这样，已经是很好了。今后千万不能让他有压力，更不能受刺激，不然……”
后来，老太太问起张英当总经理的情况。子珍笑道：“妈，工人高兴得不得了。大家都拍手欢呼，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了。二嫂得人心啊！”
老太太高兴起来，说：“大家要她当总经理，好嘛。”
“可是……”华子珍突然想起昨晚银平的态度，以及今天两人来医院的目的，不由得收住笑容，神色显得很忧虑，但没有把到嘴边的话说下去。
华志坚一直靠着床背坐着，看着女儿这样子，问道：“可是啥？是不是金平有意见？”
张英赶忙接过话头说：“不，是我。爹，我想了一夜，我自己的水平只能管一个车间，要我担全厂的担子，是赶鸭子上架嘛，我怕不行，干不好会怕影响华夏的发展。所以，今天我和子珍来，想请你委派别人当总经理。不管谁当，我保证做好本职工作，全力支持新的总经理。”
华志坚听了儿媳妇这番话，不但不生气，反而脸上有了笑容，疙疙瘩瘩说了一句话。他说，张英，凭你刚才一番话，你就能做华夏的总经理。我没有选错人。金平和银平在我心里都不占重要位置，为啥？你也应该明白的。至于去外面聘请人才，完全可以，但我不甘心。华夏是我们一点一滴搞起来的，我只想让我们华家的人来唱华夏的戏。阿英，你别怕，我会支持你的，你大胆地干吧。我相信你会把华夏搞上去的，我是完全相信你的。”老头子还想对媳妇说几句话，但已感到很吃力，于是闭着眼，喘着气，看样子是不想多开口了。
张英不敢再说什么，呆呆地站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华子珍拉了她一下，低声说：“二嫂别说了，我们走吧。”
华老太把儿媳妇拉到一边，悄声说：“阿英，我也觉得你一个女人，要当一个大公司的头是难的，应该让我们家的男人去当，可是你爹把这件事定死了，谁也犟不过他！别说了。昨天银平跟他争了几句，气得半夜没睡好觉，你就答应他好好干吧。妈知道，金平和银平会难为你，丽丽更会给你找麻烦。你先忍忍，只当替你公爹担几天担子，让他好好歇歇。”说着，眼睛里就水汪汪的了。
张英点点头，来到公公床前，低声说：“爹，我们回去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一定不让你失望。”
华志坚睁开眼睛，脸现喜色，抬起发抖的右手，握了握张英的手，点点头，没有说话。
在回家的路上，华子珍对张英说：“二嫂，你现在不是鸭子已经上架了吗？你朝前走就是了。我和忠宝都支持你，二哥迟早会理解支持的，至于大哥和大嫂……不用考虑那么多，放开手脚好好地干，干出成绩来了，谁也就没话说了。”
张英拍拍子珍的肩头，笑道：“有你这个小姑子的支持，我有决心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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