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短期死亡实验馆”里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那里仿佛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只有想象的灵魂在思考和回忆的空间里出没。在灵魂出壳的那一刻,肉体像百合花一样绽放,血光下,灵魂飞驰,抛开人性中卑微的情操,灵魂没有贵贱,那个世界充满了平等和尊严。
每一个人的灵魂就是另一个自我,这也是人类所独有的心理现象,灵魂往往借助梦境而变得鲜活,他能跳出人的躯体而独立存在,让你产生短暂的失忆或者幻想,按照迷信的说法,灵魂一但离开身体,生命即将终结,但事实不全都这样,有的人活着,灵魂早就跑了,有的人死了,灵魂依然还依附在身体里。灵魂有时不是一种杜撰和想象,特别是当精神世界遭受到灭顶之灾的冲击时,灵魂会第一个跳出来进行抗争,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也无能为力。
灵魂的想法往往和你本身不一样,大多数是相反的,人类因此常常生活在矛盾当中,在对抗过程中,灵魂大多数都是失败者,因为躯体抵抗不了****灵魂可以。因此灵魂只能生活在梦里,只有当那个真实的我不再挥霍情感和私欲的时候,另一个我才有机会获得重生。
陈娟就是这样,当一个陈娟睡去的同时,另一个陈娟渐渐苏醒而重生。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四周如雪世界一样洁亮,冰冷的气流可以穿透她的身体,她浮在半空。远处是阴沉沉的灰色,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像山脊一样光滑的轮廓,身边还有水墨画般的树枝,树下流淌着如同丝棉般灰色的河流,这个世界充满了单调韵味,静谧得不敢去呼吸。
陈娟如同雪花在空中飞舞,她失去了双脚,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她仿佛赤身裸体,只是在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轻纱,身体优美的曲线和*暴露无遗,她没有感到害羞,也没有感到不自在,到处充满了原始的放纵,这个世界不用遮遮掩掩,反而觉得很干净,很圣洁。其实,人类的肮脏首先起源自己的身体,当人们把该掩盖的东西都掩盖好以后,与此同时也滋生了掀起掩盖的念头,掩盖得越严,好奇心和罪恶的想法也就越发强烈,直至不择手段非要去揭开最后的遮羞布。
一阵气流涌了过来,陈娟的身体突然向地面府冲下去,长长的树梢可以轻轻穿透她的身体而没有丝毫的痛感,她用手***四周的一切,什么也抓不到。像一阵风,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外,什么都是虚无缥缈的。陈娟不知自己飞往何处,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着舒缓的气流在空中闲逛,透过一片淡灰色的迷雾,陈娟看见很多像她一样的风筝,穿着和自己差不多,表情和自一样,都有一双平静的眼睛,彼此互不交往,也不说话。
灵魂越聚越多,形成了一团灰白色的迷雾。这里一定是灵魂的聚会场所,大家来这里做什么?
灵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一切和阳间没有什么区别,除了身子以外看不到膝盖以下的部分,因为灵魂不用走路。女人的长发很飘逸,皮肤白皙,圆圆的前胸也比阳间更加丰满诱人,只是脸色十分忧郁,眼光平淡,男人全身骨感十足,见棱见角,一条条肌肉依附在结实的骨头上,他们身形笨重,面带难色,眼睛枯萎而干涩,这个世界仿佛没有笑的概念,冷漠而缺乏活力,像空气中舞动的尘埃,缺少生命的气息。
陈娟继续在寂寞的空中行走,漫游在众多灵魂之中,有时竟然穿透一个男人的胸膛,有时又被一个女人将自己拦腰截断。灵魂互相交叉没有秩序,你攀上我的肩膀,我骑在你的头顶,滚动的气流在陈娟的耳畔悄然开始咆啸,她感到自己飘移的速度明显加快,半长的头发已被卷起,像一团瞬时点燃的黑色火焰。
整个灵魂世界开始骚动起来,尖叫声由远而近,左前方升起了一个小亮点,类似于阳间的太阳,小亮点像礼花弹一样在半空中炸开了,接着是黑色的影子迅速将天空罩住,只在边缘留出一条条耀眼的白线。霎时间所有的灵魂都静止不动了,奇迹般排列整齐,面向西北,陈娟朝圣般静立其中,微微低头,眼睛里全是白色弯曲的脊背,她的心像被死死地吸住一样。
黑色的影子开始移动,不停变换成各种形态,一会儿是一尾跳跃的黑鲤,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头狂奔的黑马,一会儿又变成一条惊慌的黑犬。当黑影最终变成人形的时候,所有的灵魂都昂起了头,发出一种感叹的合力,声音从下而上,无数条音柱带着灰白色的烟雾直冲云霄。
头顶上的黑幕散去了,天空渐渐恢复了以往的阴暗,灵魂像重新注入了生命,纷纷飘向空中。
陈娟没有动,在她前面那个白色的影子也没有动,她把一只手搭在前面的脊背上,能体验到对方心脏跳动的震感,她又用另一只手捂到自己的胸口上,居然一样有微微的震感。也许生命正在慢慢回归自己的身体,手上有了触觉,身体也有了温暖,前面的身影慢慢转过身来,两个灵魂面对面,互相认出了对方,短暂的惊愕之后。陈娟说,你知道吗?他死了。对方说,真的吗?没想到这么快。陈娟说,你想到他会死吗?对方说,当然,我早就预感到他活不长,即使没有我,他也会死在别人手上。陈娟说,你错了,他是自杀。对方说,你错了,他是被谋杀的。陈娟说,那也是被你杀的。对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说,我让他身败名裂,而你把他推向了绝路。陈娟笑了,说,他是自找的,他死了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对方说,我早就解脱了,而你还需要一段时间。陈娟说,这说明我对他还有一丝感情。对方说,如果你能做到我的一半,他就不会和我发生什么了。陈娟说,你为他做什么了?对方说,你没做的我都做了。陈娟睁大惊诧的眼睛说,你说具体点儿。对方说,我让他活得像一个男人,我去帮助他,保护他,真心地爱他,为他买心爱的礼物,为他做饭,洗衣服,照顾他的父母。而你什么都不做,你让他觉得他在你心中没有地位,始终处于一种被支配、被利用的位置,他在你面前没有尊严,你把他当成你的附属品,没有给他足够的尊重,其实他的要求挺低的,他太能忍受了,你让他在外人面前丢尽了脸,你只想到你自己,全然不顾他的感受,你没有把婚姻当成一种责任,而是一种索取,你什么都合适了,别人肯定不合适,所以我得手了,我开始只是真心想帮帮他,在你面前他太压抑了,没有自我,一味的服从,当我帮他释放出自我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他也离不开我了,他在我面前能开心地笑出来,在你面前,连笑声都是装出来的。
对方一连串的指责让陈娟垂下眼帘,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也是第一次在自己固有的思维里撬开了一道缝,让外界的东西涌了进来。她回想自己的所做所为,结婚这么多年,她居然没有认真给自己的丈夫做过一顿饭,她曾经边笑边对魏小来说,人家都是男人做饭,都是男人挣钱给女人花,都是男人做这做那。可她没有问过自己,在一个家庭里,女人应该做什么呢?
今天面对这个孤独的灵魂,她的内心多了一层内疚。
当陈娟再一次抬头的时候,对面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眼前全是飘动的灵魂,如深秋那恋恋不舍的落叶,轻轻叠加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