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龙警官刚刚端起饭碗准备吃晚饭,突然接到佟医生的电话,佟医生说,龙警官,刚才接到院长的电话,医院通知,明天魏小来必须火化,这事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你去和家属谈一下吧,我刚才也和刘老师通电话了,我明天上午在医院等你。
龙警官放下电话想了想,明天魏小来就要火化了,可魏小来的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刘老师还努力寻找解救魏小来的方法,陈娟的态度也有所松动,仿佛也对魏小来的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也许都在为一件事忙碌着,但最终的目的各不相同,我该怎么办呢?
龙警官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出门了,他要去找陈娟,先求得她的理解,然后再安慰一下刘老师,最终能让魏小来平平安安地上路。
警车拐进了陈娟住的小区大门口,停在了楼前,龙警官坐电梯来到了8楼,他刚刚走出电梯,就隐约听见有人呼叫的声音,警察的职业习惯让他迅速判断出声音的方向,正是来自魏小来的家中,他把耳朵紧紧贴在房门前,听到了陈娟呼喊魏小来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物体移动的响声,陈娟一定是出事了。
龙警官重重地捶了两下门,里面的声音停止了,他感到有人悄悄来到了门前。他接着又重重地捶了两下,门终于打开了,他看见一个满头是血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刘老师从门镜里看到了龙警官,他身上的锐气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第二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不得不打开了门,可怜巴巴地看着龙警官,带着哭声腔说,龙警官,我错了。
龙警官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头是怎么回事?陈娟呢?刘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指了指屋里,什么也没有说。
龙警官随手把房门关好,然后一手抓住刘老师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客厅里。陈娟也从刚才的恐惧中醒了过来,当她看到警察时,也止不住流出了热泪,用手指着刘老师,声音哽咽地说,龙警官,他要杀了我。刘老师反驳说,是她先要杀我的,你看看我的头,说着把一个血红的脑袋伸给了龙警官。
龙警官坐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青色的烟柱在房间里形成了一朵朵云彩,他使劲儿吸了几口,然后说,你们俩是怎么回事?都说说。
屋里的气氛开始缓和了,陈娟用手***着被刘老师掐疼的脖子,慢慢地开始讲述了刚才的一幕幕,从刘老师进屋,到他们争吵,再到她用花瓶砸刘老师,最后讲到刘老师要掐死她,期间刘老师作了一些补充。龙警官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他从茶几上抽出几张面巾纸交给刘老师,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迹。
龙警官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认真的说,你们刚才的事,按理说我现在就可以拘留你们,你们收拾一下跟我走吧,警车就在下面,回局里先做个笔录再说。
刘老师和陈娟互相看着,谁也没有动的意思,还是刘老师陪着笑脸说,算了,龙警官,刚才都是我们一时冲动,我的头也不碍事,回去自己包包就行了,我刚才不该对陈娟那么做,我向她道歉,您看行吗?龙警官又看看陈娟,陈娟说,刚才我下手太重了,也是着急,如果刘老师不计较,我也不和他斗气了,毕竟都是为了魏小来,人都死了,还为他打来打去的不值得。
龙警官说,我今天来是特意通知你们,魏小来明天上午火化,你们准备一下,通知一下他的亲戚和朋友。刘老师说,佟医生给我打电话了,不能再等几天吗?龙警官说,这是医院的决定,不能再等了,至于魏小来是死是活的问题,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反正现在他身体上没有生命特征了,可以认定为死亡。
陈娟和刘老师同时都哭了,这个结果终于被等来了,他们同时为魏小来惋惜,失去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也同时失去了一个发财的机会。再过几个小时,魏小来将真正离开这个世界,他真的解脱了,而活下来的人将会背上更加沉重的包袱。龙警官说,你们别哭了,他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应该适应了,要保重身体,好好活着,别跟魏小来似的,半死不活的,多难受啊。好了,大家都散去吧,刘老师,我送你去医院,陈娟,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夜色更浓了,白色的警车拉着刘老师往医院跑去。陈娟站在窗前,天空中的月亮飞了起来,伴着从天而降的秋风飞了起来,魏小来就要走了,带着最后的遗憾走了。
陈娟心里还有最后一点念想,那就是应该搜查一下魏小来的身体,看看有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她本想明天白天再去一次太平间,但刘老师和胖警察的突然造访将这个计划彻底打碎了,因为魏小来明天就要火化了,如果想要检查魏小来的身体,只有在今天夜里了,现在是九点半,夜渐浓,风渐硬,人欲睡,鬼欲醒,这个时候去太平间,纵使那里放着一百万,敢走进去的人也不太多,更何况像陈娟这种心里装着鬼的人,如果她此时走进了太平间,真有可能把鬼给吓着。
陈娟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她走到窗前朝外看了看,月亮可能被吓跑了,连星星都不敢眨眼。陈娟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她的目光一下子刚毅了许多。
陈娟换上一身黑色的衣服,穿上一双黑色耐克鞋,关好家门,朝医院走去。
陈娟低头穿过医院的大门,她不敢去看站在门口的保安,她现在就像一个偷东西的贼,躲开眼睛,避开光亮,那黑往那走,她心里不停地提醒着自己,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我是去拿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丈夫留给我的东西。陈娟的脚步小心翼翼,接近太平间的时候,心都快蹦了出来,她使劲用手压住自己鼓鼓的胸脯,像一个人在安抚另外一个人,嘴里小声念道,别慌,真的别慌,他是你丈夫,他不会伤害你的,他会理解你的。
太平间就矗立在陈娟的眼前,比白天显得高大而肃穆,虽然今晚星月无光,但各种路灯和霓虹灯仿佛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纱幔,迷迷糊糊中可以看到太平间那不太鲜明的棱角,这里很静,偶尔可以听到生命力顽强的秋虫发出的啾啾声。四周的树木默默地站在那里,微风中悄悄地像左右甩着头,发出“哗哗”的叹息声。
陈娟穿过碎砖头铺闵的甬道,一步步向太平间走去,她此时远离了害怕,像去看一个睡着了的亲人,这也许是她和魏小来单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她没有必要害怕,因为他们是夫妻。
因为天黑,陈娟摸索了一阵才找到那扇木门,她站在天平间的屋檐下,长长出了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木门,嘴里轻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太平间里有了光亮,随之传来了一阵抱怨声,谁啊,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陈娟说,老大爷,对不起,我想再看看我的丈夫,他明天就火化了。随着话音,一个人影已经移到了门前,门被打开了,一片白光从门里跳了出来,照在了陈娟凝重的脸上。
老张头看了看陈娟说,姑娘,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很多人白天都不敢来这个地方,你深更半夜跑这来做什么?陈娟说,我再看看魏小来,他明天就要火化了,我想再陪他一会儿,我怕他一个人孤单。老张头说,就是那个被你们说成睡着的那个魏小来?我早就说过,到我这的人都死了,活人是不会来的,你们还不信,这回好了,你们大家都死心了,好好照顾人家上路吧,都在这停五天了,你们可真是,当个鬼也不能消停,还得天天来检查。陈娟说,你说的是佟医生吧,他天天来吗?老张头说,刚才还来过呢,说是明天就要火化了,最后再检查一遍,佟医生真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医生。陈娟说,我也想最后看看他,毕竟夫妻一场。老张头说,好吧,快去和他再说几句话吧,你们夫妻的感情真挺深的。
陈娟低下了头,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次来不是因为夫妻感情深才来的。
老张头把陈娟让了进去,指了指躺在不远处的魏小来,然后关好门,走进了自己的休息室。
魏小来的头依然露在了外面。这可能是太平间的规矩,火化的头一天晚上都不蒙着头,让死人再看看人间,再感受一下空气的味道。陈娟站在了魏小来的身边,眼睛扫视着丈夫的身体,她不敢去摸一下魏小来,更不知从何处找起。
时间在黑夜中一点点溜走了,陈娟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掀开了盖在魏小来身上的白色殓尸巾。她用双手在丈夫的身上摸索着,上身,下身,衣服口袋里,她又大着胆子脱掉了魏小来的两只鞋,什么都没有发现,最后,她解开了丈夫的外衣,看到已经发皱的皮肤,她真想再解开魏小来的皮带,但她停下了手。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污辱他的身体,那样会遭报应的。
陈娟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她顾不上去擦,慢慢把魏小来的衣服整理好,盖好白布单,然后扭身坐在了魏小来的身边,轻声说,小来,对不起,我不能救你了,你不用太自责和内疚,我原谅你了,明天好好上路吧,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活得很不容易,从来都为别人着想,没有为自己活一回,你到了那边,一定要过得开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陈娟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仿佛看见魏小来坐了起来,笑着拉起她的手说,小娟,咱们回家吧,好好过日子,我爱你。
陈娟在老张头的催促声中走出了太平间。
月光一下子变得很懂事,她迎合着陈娟的心情,慢慢从云层里爬了出来,城市里沐浴着她的青光,高大的建筑物显出了银光般的反谢,平展的雾气像浮动的雪,空气是甘美的,和风中充满了香味,一阵使人发软的力在大地的睡眠意味中流过。
没有人能发现,就在陈娟离开的那一刻,魏小来的眼角涌出了幸福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