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邦提醒车子快到门口了。我恩了一声,拉开前面的帘子,对车把式道:“不用停,直接驶进去。”
自从上次乱点鸳鸯谱的事后,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老爷子。他似乎也是有默契地配合了,近十天下来两个人始终不曾照过面。
老爷子住的地方离大门不远,按照以前进府下车的规矩,一路上是免不了碰见熟人,寒暄几句的。我能在外的时间本就不多,这样一来也省却了不少麻烦。
车轱辘在青石板上叫嚷着,一路欢快地奔进了内院,途中竟然也不见人拦。我有些奇怪,贾府可不是别业,丫鬟家丁都是成群的,心想或许是因为贾邦在车上的缘故。
脚还未踏至地,房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就已经在敲击耳膜了。
我心中一怔,莫不是……来不及多想,伸手拽过还在发愣的贾邦,撒了腿就朝屋内跑去。
刚摸到门框,一股腥臭就扑面而来,走廊中丫鬟们手端瓦罐铜盆跑进跑出,一个个忙的不可开交。我余光瞟了一眼丫鬟手中的物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立刻弯了腰向着一旁干呕起来。
贾邦此时已顾不得我了,慌忙地随手就抓过一个丫鬟问道:“爹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手中端得是空盆子,手肘被贾邦拽着脱不得身,脚下却仍按着之前的节奏在地上摩擦着。神色匆匆,眉宇间含着不耐烦:“公子莫挡道,老爷受不得这罪。”说完已是硬扯开了贾邦的手,手持盆子没入了房间。
干呕令我一阵气虚,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我看了眼屋内拥挤的人群,一咬牙捏住鼻子,也跟着贾邦进去了。
污浊,腥臭,潮湿各种元素在空气中不稳定地涌动着,见着缝隙就钻。我捏着鼻子不好呼吸只能张开嘴巴代替,混杂的气体拼命地挤入我的口中,鼻中,惹得脑神经一阵发麻,喉咙深处也已经蠢蠢欲动了。
强忍住的呕吐感将脸上仅存的一点血色都挤走了,只留下骇人的苍白。我紧紧拉着贾邦后背心的布料,总算挤到了床前。
“呕……”床前的一幕令我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子,扶着床栏又是一阵胃部痉挛。紧扣的手掌中突然被塞入一片丝绸的滑腻,只听头顶上有人道将捂着鼻子,混沌中慌忙将手中的帕子放在鼻端。一阵清幽的香味从鼻腔中涌入,舒缓了胃部的不适。
老爷子伸着脑袋趴在床沿上,蜡黄的脸上已是汗淋淋地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沟,丝绸被里骨头板子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每次一个大颤完之后注定又是朝着身下的盆子“哗”的一大口。胃里的东西早被他吐个干净,却还是无法停歇地将胃液胆汁也吐个稀巴烂,清汤的黄胆汁中混杂着已不知从哪来的白色粘稠。
贾邦一边抽噎一边替老爷子拍打着后背,帮忙顺气,“爹,孩儿没用,让你受苦。爹,你快好起来,你不是说要亲自督导孩儿管理家业的吗?爹……”
老爷子吐得已是神志不清,两眼紧闭着,完全是凭着本能将头伸到盆子上空。床前除了手忙脚乱接盆的丫鬟,只围了贾丁,二夫人,贾玉,还有我和贾邦五个人。
“大夫来了。”门外又是一阵喧闹,不多时一群荷叶色的丫鬟服中间挤入一个天青蓝绸袍。李大夫也和老爷子差不多年纪,一路上看来也是紧赶着过来的,两片干涸的嘴唇张微张,胸口一起一伏,喘得厉害。
“李大夫,这里,这里。”二夫人见到那抹天青蓝欣喜地失了形态,仿佛见着了救命稻草,忙给他让位置。脸上胭脂,白粉被眼泪冲的七七八八,哪里见得着平时的风韵,边哭边絮絮叨叨着,“赶紧帮我家老爷瞧瞧吧,也不知道怎么的,刚刚又是吐,又是拉的,把我的心都要吓飞了。活神仙,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
二夫人此时已忘记了平日了端庄贤淑大家之长的身份,只将两手将贾鞍的紧紧拢在掌心之中,一如平民百姓之间相扶相持的情景。
房中的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把脉的结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夫终于收回了手,紧蹙眉头,一只手不断地掳着白须。
“大夫,能治不能治,您倒是放个话啊。”我也着急起来,言语间考虑不上什么忌讳了。
“恩……”他眉头皱的更深了,终于把手从下巴上放了下来。利索站起来提起药箱,转身而去去,背对众人摇摇头道:“恕老夫无能为力,另请高明吧。”
二夫人听了这话右手抚额,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娘,娘……”贾玉慌忙扶住她,紧紧掐着人中部位。
我快步上前,粗暴地将药箱用力从他肩上扯下,骂道:“庸医,只瞧一眼就说治不了,不是庸医是什么?亏你还自称华佗在世,我看那牌匾用来劈柴烧饭还差不多,你脑子是用来装浆糊的吗,没见过就不会治吗?”
怕从来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臭骂过,他将眼睛撑得鼓鼓的,胡须翘起,怒瞪着我,道:“老夫从未瞧过这种脉象,自是不会治。与其强留着我在这做无用功,小兄弟还不如趁着老爷吊口气的功夫,找位医德兼备的神医试试。”甩了把袍子,冷哼一声就要走。
“没看过,天底下的大夫都只要用你这句话,人还不得都死光了。你这个庸医,江湖骗子,看我不砸乱你的牌子,别走……”
我心里的火腾地就冒出来了,挽了两只手臂叫嚣着就要冲上去。
“伊豆,别这样,爹快不行了。”贾玉从身后拉住我,一双眼睛哭全是一片水蒙,肿的通红。
她的声音像是一盆从天而降的冰水,将体内的火焰瞬时熄灭。脑袋里剩下一片清明,我茫然地回过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手臂上掳起的袖子。
刚刚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怒意,甚至动起了杀意?
老爷子几乎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眼睛痛苦地紧闭着,呕吐的症状却丝毫没有减缓,液体中隐约带了血丝。蜡黄的脸上变得更为干瘪,几乎与墓中的尸体无异了。看样子,似乎熬不过今晚了。
“夫人,老爷怕是不行了。”贾丁跪倒在地,汉子一般的人也落下两行热泪。贾丁是老爷子的心腹,一生帮忙操持着贾家。他这一跪,将贾玉母女俩的主心骨都踢掉了。
“老爷……”
“娘……”
母女两个人哭着抱作了一团,肩膀筛筛抖动着,瘫软地如泥。
贾家现在只剩下一个男丁了,贾邦突然站起来,将脸上的潮湿大手摸去,眼睛狠厉地扫了一眼人群,吼道:“贾柯灵,还有三娘,都哪去了?你们都是聋子吗,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他们都叫过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小丫鬟互相推搡了几把,神情难看,终于有一个弱弱地道:“回少爷,大小姐那里早就通知了,可她一直不在府中。三夫人那……回少爷,奴婢们不敢。”
贾邦抡起手就在回话的丫鬟脸上狠狠就掴了一巴掌,立时就将丫鬟打得摔在地上,左脸上悟道鲜红的血印子。房里寂静无声,谁也没料到向来温顺如白兔的贾邦竟然会有如此粗暴的一面,被打的丫鬟坐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少爷,您……”眼泪流得急,眨眼间就在下巴上断成水帘。
他看那丫鬟顶嘴,心里更为恼火,踹起一脚就砸在她绵软的身体上,“狗东西,还敢不说实话。柯灵天天将自己关在家里,何曾离开过?”
丫鬟知道他动了真怒,也从方才的愣中回了神,小声哭辩解道:“奴婢确实传过话了,少爷若是不信可以问周围的姐妹们。
我伸手扯扯贾邦的袖口,道:”冷静点,她没必要说谎,贾柯灵或许真的不在府中。“
”怎么可能不在?她心情不好,爹去了几次,都没喊得动她。整天都闷在房里,还能失踪到哪里去?“他脾气暴躁,晃开我的手。
”你可以找我,就不允许她出去?或许她出去找我了也不定。“
他闷声不语,想了一会对跪着的丫鬟道:”你去门房那边问一下,看看她上哪儿去了?尽快把她找到,实在没办法就在那等着他,待她一回来就叫上来这。“
讲到三夫人,丫鬟们头一个比一个低,几乎都要把脸埋在地上了。以前的各种传闻让这些丫鬟看待三夫人的园子犹如毒蛇猛兽一般,如花的年纪谁不怕重蹈前面姐妹的命运呢?
”我去吧。“
这些丫鬟面上或许会应下,至于背地里是不是真的通知到,也是难说。眼看着老爷子一口气都险微险微的,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提出自己去。
贾邦思吟了一下,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