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某当年与倭仁一道拜于大儒唐鉴门下,自然是他的吾道良友。但如今,对倭仁来说,曾某还不如死了的好。
不过,曾国藩如今是想好死也难了。当日因为上谕还未下发的缘故,与洋人媾和的事情,只是局限在有限的人群之中,对于倭仁的异常举动,只有一些对时事敏锐的人,动了一番脑筋之后才能想得出来缘故。而更多数的人,则是在大局已定之后,才从宫门抄,邸报等各种途径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
霎时之间,原本被天气蒸的蔫了的火气,一下子就无风自动,轰然大作起来。位于宣南虎坊桥的湖广会馆,被愤怒的士子砸了个稀巴烂,上书某年二榜多少名进士曾国藩的题名录,半年前曾侯进京时的风光已经全然不在,曾国藩的名字被不知道什么人涂了一团大粪在上头,连带着吃尽了苦头,灰头土脸的湖广会馆中人也不去清理,由着那曾经光鲜八面的名字,在粪迹之中发臭。
载深倒是没参与这项活动,而是在跟府中两位总理衙门的章京叙话,两人在府中是常往来的,一个叫志刚,一个叫孙家谷。都是洋务上的专才,上半年才从外洋回来,原本是跟随充任中国使节的原美国驻华公事蒲安臣出访英西法普比俄等国的,只是二月里蒲安臣在圣彼得堡死于任上,两人护灵去了一趟美国之后,便回了国。但回国之后,却一直迟迟没有得到陛见的机会,奕便叫他们且将出洋情形,写一个节略出来,载深这时候正在为接下来的大计笼络人才,自然当仁不让的将他们两个弄到府里来,反正正心庐舍还没开张,环境好,衣食供应无忧,也正是写东西的好地方。
这天,外头正事义愤填膺,一群群读书人跟疯了一般的去砸湖广会馆的时候,载深一时没订好接下来的策略,与其胡乱动,倒不如且按兵不动,招来二人,探了探此时外洋的情形。
“打个比方,王爷您就明白了。”孙家谷很谦卑的样子,恭恭敬敬的对眼前这个他心里认为是对外洋一窍不通的王爷道:“就好比一个庄子,咱们中国,是祖上曾经阔过,如今稍稍有些衰败,架子仍在的大户,但府里人丁衰薄。庄子周边住了几家或贫或富,但人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小户人家,但这些小户又有些不同,其中英吉利,美利坚,都是进过些学的,知道些礼义廉耻,再等而次之的,如法兰西,普鲁士这样的,以及西班牙葡萄牙比利时等等,稍稍欠缺些,最最下作的,就要数俄罗斯这种半民半匪的了。如今天津教案也是看得出来,各小户都有人死伤,但死的最少的就是俄罗斯,只一死一伤而已,但就拿了这个,学了咱们中国那些歌泼皮户的做派,狮子大开口的讹钱。要说的话,曾侯这一趟,也是不容易。俄国借着这个,要咱们赔银子,赔代管伊犁的兵费,又要割松花江以北土地,也多亏了曾侯顶着。”
载深不置可否的一笑,招呼一声道:“嗯,喝茶。你这个比方打得不错。志刚,你如今挂了副都统的衔头了吧?怎样?也给我说说?”
志刚脾气要燥的许多,全不顾孙家谷这个同僚的面子,一张白净的脸上眉宇紧锁,啐了一口:“什么不容易!王爷,恕我失态,叫我说,曾国藩该死!崇厚该剐!”
“喝茶,喝茶。”载深呵呵笑道,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孙家谷以示安慰,接着对志刚道:“好好说嘛。回头你有什么条陈,我替你代奏就是。来,接着说。”
“是,王爷。”志刚稍稍冷静了点下来:“咱们是圣彼得堡之前,去的普鲁士,普王威廉第一,普鲁士俾斯麦中堂,咱们都是见了的。俾中堂特别对咱们提到了普鲁士对华之政策,因是前两年中普就丹麦船被扣一事生出的龃龉做了陈明:彼时普丹有战争,故而才有那样的鲁莽举动,俾中堂特为的表达了歉意。此外,还就特别说明了一条,普鲁士的重心,是全然放在欧罗巴的。彼时志刚还不能明白,后来私下里问过蒲安公,蒲安公说的很明白,普鲁士是要对法兰西开战。法皇拿破仑第二一直压着普鲁士不准其统一,普鲁士既是要将精力集中于欧罗巴的话,与法兰西,必有一战。王爷,您想想,普鲁士要打法兰西了,法国还能在咱中国地面,跟咱们开战?王爷,曾国藩一听法国人恫吓,先自就怕了!所以才有这般丧权辱国的约文!”
“嗯——”载深看着这个满洲人里头还算晓事的家伙,这一点上,当真是站在了全中国的顶点啊。虽说是经过蒲安臣的提点,不过他能就俾斯麦的一句话拿去跟蒲安臣请教,这就说明他比孙家谷多了一份用心。
时下中国,不怕人落后,就怕人不用心。四万万人的国家,只要有一小半人用心,这个国家还怕什么?
当然,用心是往正路上用,而不是尽动些歪门邪道的心思。载深沉吟了片刻,看了看外头道:“说得好,这样,你替我弄个条陈,我们联名上个折子。”
志刚正要说话谢恩,外头打探动静的听差,将外头的消息传了进来:“王爷,有人替曾国藩说话了,写了个文章,小的看不明白,请人抄了拿进来呈进王爷。王爷,府外头不少太学生,吵吵着要王爷出来做主。”
“哦——”载深点了点头,接过听差手里递来的一张手抄,只见上头是一阕江城子,写的是替曾国藩开脱的词句,初时还好,越往后看,越是叫人恶向胆边生!
“……国难难当死何诉,太后唤,圣上呼,朝疼廷爱,声声入津沽;四万万人同一哭,纵做鬼,也幸福。”这是写给要给朝廷处死以谢洋人的那些百姓的。
志刚与孙家谷当时只感觉晟亲王忽然脸色紧绷,呼吸也急促起来,拿着手抄的手不住的颤抖,忙凑脸过去看,一看之下,也俱都是睚眦欲裂,纷纷捏紧了拳头。
“查一查这条叫汪亿五的狗,是条什么狗!拿我的片子到步军统领衙门!拿!剖他的心!看看到底是不是肉长的!”听差从未见过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王爷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赶紧应了声是,一溜烟的跑了出去,遵命行事,叫步军统领衙门拿人了。
“孙先生,劳您大驾,就在这里用我的名义写一个折子递上去,一个宗旨:朝廷再如此罔顾民意,亡国指日可待!”想了一阵,顿住身子,生生将胸中一口恶气压住,深呼吸了几口平定了下来,叹了口气将手中拧成一团的手抄展了开来,道:“孙先生,此刻我心绪不好,说话要是有对不住的地方,您见谅。这个,附个夹片,一并递进去,此人名字未曾见过,想来应当是化名,或是今年应考的举子,总之你再等一等,看步军统领衙门那边回报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行,这里就拜托给你。”
说完一揖手,带了志刚就走。
“劳你的驾,走一趟都察院翰林院,就说我载深今儿要去哭太庙列祖列宗。”志刚大讶之下刚要开口劝,侧眼一看,这小王爷眼角居然红通通的,噎住了没有开口,只应了一声,便听载深絮絮叨叨的说道:“再跟士林里的朋友说一声,就说原定明儿开门的正心庐舍,延五日再说。我这种样子,断断不能丢人的。”
正说着话,脚下不知道有什么变故,一个趔趄,载深摔倒在地。
志刚赶紧趋前扶起,却叫载深推开了,只见他有些怔怔的抬起头来,望着烈日当空,愤懑的啊了好长一声,这才迈步向前走去。
但却已经是不复方才的失态,步履稳健,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庐舍正门,望着满街挤着的士子们。
“王爷出来了,王爷出来了!”
“王爷!替咱们做主!替咱们做主!”
载深听着满街的喧哗声,看着一张张激动的脸,深呼吸了一口,扬声道:“国家遭逢如此大辱,我载深要是还做缩头乌龟!要是还安然在府里享受尊荣!要是继续一言不发,眼看着无辜百姓罹遭大难!我,我载深还配做个人吗!”顿了一顿,抬手压了压激昂的群情,平缓了声调道:“祖宗基业,不能坏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我们要给子孙们留一点土儿种粮食吃饭,要给子孙们留一点地儿,给咱们埋骨,要给子孙们留一点地儿,好让那些王八蛋卖给洋人!”
“王爷!”满街满街的人呼啦啦的陪着载深跪了下来,只听载深继续道:“我载深在这里,谢谢大伙儿,谢谢大伙儿还能为着国家的荣辱,为着中国的存亡尽一份心,尽一份力。载深在这里给大伙儿磕头为谢,我什么都豁出去了,在场的要是有御史要弹劾我乱礼,请便。在场的要是没有孬种,那就跟着我载深走。”
“王爷,豁出这条命去,我跟您走!”人群之中忽然不知道谁炸了一嗓子,随后顿时群起高呼:“跟王爷走!跟王爷走!”
“好!”载深慢慢站起,团团做了个四方揖道:“诸位都不是孬种。那咱们走!”
浩浩荡荡数百人,向南出了大街,拐向正东方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