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怒色的何可纲和左右为难的程本直带着两名亲兵“押”着刘泽步入大堂,督师尚未说话,何可纲就喝道:“冲撞督署重地乃是重罪,你还不跪下向督师大人请罪!?跪下!”
刘泽看清堂上正中坐着一位四十多岁、身着红袍的官员,心知这就是袁崇焕了。他双肩一甩摆脱两名亲兵的把持,跨前两步后单膝着地、抱拳行礼道:“卑职大凌河守备游击刘泽奉命参见督师大人!”说完,他保持着致礼姿态不动,头却在一点之后昂然抬起,双目炯炯有神地凝视堂上的袁崇焕。
这副模样,别说袁崇焕亲信的赵、何二人怒形于色,就连麻登云也指着刘泽连声骂道:“这杠子头!这杠子头好生无礼!”
袁崇焕看了看刘泽,心道:这小子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只见刘泽身材魁梧,面貌虽算不得英俊,却也棱角分明、鼻子高挺,配上铁黑色勾勒银边的铠甲,在盔顶那抹红簪缨的映衬下,倒也是英气勃勃。再加上那一脸不服气的神情,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督师轻轻摆了摆手止住麻登云的喝骂,却也不出声让刘泽起来就座,而是拿起案上程本直的案卷看了起来。
堂上众人一时无语,刘泽也就这么单膝着地,昂头挺胸地等着,用近乎无礼的目光把督师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心里也是一阵赞叹。袁崇焕穿了一件二品红袍,从圆领口处露出一点稍显陈旧的青衣,在这十一月初的天气里,这位生在岭南、文官出身的督师大人只着两件衣裳却毫不惧冷,可见其性格之刚毅。
良久,袁崇焕“嗯”了一声,放下案卷。等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后,向依然保持着姿势的刘泽道:“刘游击,你对东江之地位如何看?”
旁边,东江参将徐敷奏的眉头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这话听在他耳里,是部院大人要让那年轻游击看清楚东江的地位?还是有意在点醒自己这个东江代表呢?
“部院大人问得可是毛文龙大帅的东江镇?”刘泽明知故问,等袁崇焕点头确认之后,朗声道:“东江镇孤悬海外不假,但朝廷也一直不惜靡费巨大,源源不断地给予军资、兵员补给。如此,东江就应该发挥出必要的战略作用!”
“战略作用”四字被刘泽咬得很重,也实实在在地击打在堂上几位大将的心头。
袁崇焕的眼角余光看到:徐敷奏的头微微向下低了那么一点点,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镇定了。他也不表示态度,只是又“嗯”了一声,催促道:“接着说。”
“卑职遵命!”刘泽再次抱拳行礼后道:“我大明用兵关外,意欲匡复辽东,则关宁锦、东江实为两支拳头,缺一不可!然而东江之军对关宁锦一线战事不闻不问,更谈不上主动出兵配合。卑职以为,如若东江在鞑子西征察哈尔时能够出动主力东击鞑子侧后;大凌河镇出兵攻击盘山——东海堡一线,隐隐威胁辽阳;而锦州之军则稳步北进,进逼义州。则察哈尔不会败得那么惨,鞑子征察哈尔也势必会徒劳无功,甚至是损失折将!伤及元气!可惜,可惜……”
刘泽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何可纲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意气勃发的刘泽,转向督师道:“鞑子有骑兵之利,我军若出城浪战,实无半分胜算!”
“哼……”刘泽从鼻孔里轻轻出气,却把出气声拉得老长,让堂上众人都收入耳内。他并不是有意顶撞何可纲,相反地,他还颇钦佩这位中军。只是他身为小小的游击,在这里的大人们没有发话的时候,不能再去破坏规矩主动说话了。否则,就是真正的藐视督师及诸位上官!
何可纲还是面无表情,似乎对刘泽的哼声并不介意。袁崇焕则捡起案上祖可法送来锦州文书看了看,淡淡地问道:“刘游击,你对大凌河镇又有何看法?”
“回大人的话,卑职认为,大凌河军初到关外不过一年时间,能在城工未竣,军饷不足时,捕捉战机、主动出击,方赢得此次锦大之战的胜局!督师大人,鞑子有骑兵之利,我大明没有骑兵吗?车步出城野战就是必死吗?卑职率千余骑驰骋于山口、东海、盘山、大凌河城之间,周副将领七千健儿阻敌于王家堡,这些事实都证明,鞑子的骑兵固然厉害,却并非无懈可击、天下无敌!”
“说左镇。”袁崇焕轻声提醒,显然,那青年游击的话有些跑题了。
刘泽毫无顾忌地环视堂上众将,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徐敷奏脸上,提声道:“就大明复辽之战略意图来看,左镇目前发挥的作用远大于东江!”
袁崇焕心中暗想:这小子是故意装懵来敢言人所不言?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胡说八道中正好暗合本督师的意图?看来,茅元仪、程本直和祖大寿的话不假,这个刘泽还真是人才!他心中欣喜,面上却还是淡淡地问道:“刘游击,本部院现已知晓你间道伏击、奇袭东海之初衷,但是还有一问需你回答,如若大凌河镇在出兵伏击、东渡之前与锦州乃至宁远协调,由大将主持其事,锦大之战的结果又会如何呢?”
这个问题是把刚才刘泽的假设倒转过来,又还给了刘泽。
刘泽知趣地微微低头道:“鞑子的察哈尔之胜将变为锦大之惨败,大明有可能收复义州。然而,督师的假设只是假设,卑职的行动终究是抗命而为,无法与锦州密切呼应,更无法在战机出现的瞬间层层上报、妥善组织。战争,本就是如此!”
袁崇焕起身走到刘泽面前,伸手拉住他的手,温言道:“你这张嘴啊,这不是暗怪祖大帅和本部院不能把握战机吗?起来说话。”
刘泽起身向袁崇焕抱拳拱手后道:“当年匈奴以骑兵猖獗,屡犯大汉时,武帝采取了攻守兼备之策,一方面巩固边防,一方面积极建立骑兵军团,准备进攻。此后以骑兵为主反守为攻,却也任用了稳重的卫青和擅攻的霍去病。反观我大明,为何眼睁睁地看着鞑子斩断我察哈尔左臂,视东江的无所作为而无动于衷,为何就以鞑子骑兵之利为借口,从不思在重防守的同时以轻骑主动出击,在打乱鞑子部署的同时,也锻炼我新建骑兵军团呢!?人,是有两只手的!”
这一席话,可说把堂上的将领全数得罪了。但是他们没有发作,因为他们看到——督师容色亲切拉着刘泽的手,将那青年游击引到一张椅子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和蔼地道:“坐下说话,今儿正是军议,晚间你我再行叙谈,可好?”
刘泽强压下内心的狂喜频频点头,他知道从此时此刻起,袁崇焕麾下的关宁锦将不再是一味地强调防守,而会在保持防守战略以整顿武力的同时,做出积极的战术改变。
“历史,终于开始被一块红砖无可避免地改变了!”
袁崇焕回到堂上高坐,凝声道:“东江参将徐敷奏!”
“末将在!”
“本部院决定,今后东江补给一律由宁远行辕经办,从***岛发船起运。你回去后,请毛总兵将所部将弁、兵员逐一造册,送行辕备案。当然,如若毛总兵能够抛开杂物赴山海关会晤本部院,协调蓟辽督师衙门和东江镇的行动,本部院无任欢迎!”
徐敷奏点头领命后又急急问道:“大人,东江此次所需之军饷……”
袁崇焕向南拱手道:“圣上英明,已经批准了辽东军费八十万两,然户部难以支应,经毕部堂千方百计张罗之后,亦只得三十万两。目前已经从京师启运,不日可达山海关。你速去回报毛总兵,待东江军力造册查核后,督师行辕将优先拨支,绝不会少了东江弟兄们一分银子!本直,妥善安顿徐参将。”
程本直闻言,乃礼貌地将徐敷奏领下堂去安顿食宿。
“本部院拟以大兴堡游击刘泽署镇东营参将之职,协助周良臣进驻王家堡。何中军,你们下去议个调派兵马、军械的办法出来,晚间再谈。诸位,关外诸军统一事权势在必行,然还有一事需同时进行。那就是各军如东江镇一般按实造册,将各部军兵、杂役如实上报,以便督署核实后统一安排整备、计拨军饷!大明朝廷艰困呐,连皇上都裁了内务诸般杂役,就是要给复辽提供足够的军饷,这些银子,一分也不能乱花!各军所有虚报员额、所有冗员须一律裁撤,不得有误!”
众将心神一凛,方知督师今日军议的真意,乃齐声道:“遵命!”
“麻将军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当下,刘泽跟在赵率教、何可纲后面步出大堂,甫一出来,何可纲停步转身就道:“刘游击今日是语惊四座啊!难得,难得!但愿能够言而能践!”说着,他一拱手又道:“本将在中军候驾,请了!”
话音未落,何可纲和赵率教已经并肩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