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来福被机器人追杀，逃到地球，在这风暴肆虐的大海边遇见奇怪的陌生人，要过六亿年回家——上帝啊，他们能活六亿年？
一
多么清澈的蓝！多么温暖的蓝！
这一片蓝色笼罩在一大团朦胧的云雾之中。那是一种漂浮于万物之上的云雾。
西西和来福正从海洋的深处向上缓缓升起。蓝色和金色的光线充满了西西的内视觉，那是一种温暖安宁的感觉，好像是信徒在火光里见到了上帝，又像是婴儿回到母亲的*。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被潮水带上岸边。来福先醒，从一场很深的梦境里慢慢地苏醒。他的鼻子习惯性地抽搐几下，很快就翻身站起来，抖一抖浑身湿漉漉的毛发，开始打量四周。同时他闻见了西西的味道。
西西正以一个极其舒适的姿势侧身躺在沙滩上，从她的神情来看，她正睡得非常安宁，仿佛是度假时的一场午睡，等着阳光晒干她的衣服。她还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境遇是多么地离奇。来福低头拱着西西的脸，使劲儿地把他的小主人叫起来。
西西终于苏醒来，恍若隔世。她睁开迷茫的眼睛，和来福一起极目四望，惊讶地看着这个世界。
如果说他们在克罗玛农星球上也曾经见过高山、大海、蓝天和太阳的话，那么可以说他们那时候所见到的都只是一些模型，是一些让人在见到真实事物时能够得以辨认的象征。现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真正的高山和大海，真正的蓝天和太阳——宏伟壮美，充满无声的生机。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奔波千里抵达终点。它们汹涌而来，在碰到陆地的一瞬间化为万千碎浪，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下不停地绽放出雪白、耀眼的光芒。来福追逐着退去的浪潮，向西西示意。西西低头看见一样东西正在脚边，她捡起来放在手心。那是一枚沾满了海水闪闪发亮的贝壳。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贝壳！忽然，不久以前北方塘鹅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响起来：“……在地球的海洋里，最寻常的贝壳都要比这漂亮一百倍！……”
“在地球的海洋里……”西西想着，喃喃自语，“难道我们是在地球了吗？来福！”
西西大叫一声，把来福吓得浑身一抖：“我们在哪里？爸爸妈妈呢？茶壶教授和同学们呢？他们在哪里？我们怎么了？”
“啊，我的西西，”来福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小主人，“人类的神经真是脆弱，难道你失忆了吗？把我们经历的离奇古怪的一切都忘记了吗？”
西西茫然地瞪着来福，她的大脑里存在着真空。但是很快，真空渐渐地填满，她那恐怖的记忆也在迅速地回来：是了，她驾车带着来福前往参加第100万个婴儿的欢庆会，她的礼物贝壳项链掉在蓝月之湖里，就当他们在湖底寻找项链的时候，忽然发生爆炸，整个湖都蒸发了。罗马广场上的人群都像蓝月之湖一样消失了。克罗玛农星球的机器人暴动了！将“月光以西”变成根据地，向人类发起总进攻，而不愿意与人类为敌的机器人则纷纷选择自燃……
……他们驾着严重损坏的“光速十九”前去寻找父母……她回到家,接着,那熟悉的噩梦变成了现实!
“后来呢？”西西的眉头紧紧皱着，眼巴巴地望着来福，“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再也记不起来了——我们怎么来到这里的？这是哪里？来福！”
“我们如何来到的，可实在是太奇怪了！”来福低声地说道。
“我想起来了！”西西摸着额角叫起来，“就像我们眼前打了一道闪电似的，我们就像是……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一个深渊或者是一条隧道，光芒和黑暗交替出现……然后，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
西西和来福仿佛同时把那奇异的瞬间再次经历一遍，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处在深深的震惊和茫然之中。他们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转向这个世界，海面上空无一物，陆地上则是荒凉一片，没有任何生机。惟有天空上灿烂的太阳投射着和克罗玛农星球上迥然不同的光芒。潮水奔涌上沙滩复又回去，向远望，依然还是潮水奔涌上沙滩复又回去，再向远望，——啊，远远地闪过一道灿烂的光芒，接着，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向他们迅速移动。那个小黑影可说是陆上世界唯一可移动的迹象，也可能是唯一能够见到的生命，不管那是什么，西西和来福都兴奋地向黑影奔去，一种在本能里见到生命的喜悦和热情促使他们飞快地奔去——他们可不想孤零零地呆在这个陌生荒凉的世界上啊！
二
他们奔跑的时候，天正在迅速地阴沉下来，一大片灰色的云向这边卷来，吞噬着蓝色的苍穹，风在用力驱赶浮云，海面上的太阳偶尔地探出一下脸。涌向岸边的浪潮正在一阵比一阵凶猛。看来是要来一场大风暴了。西西下意识地想，这儿的山和海都比克罗玛农星球上的山和海要气势雄伟许多倍，那么这地球上的风暴会比克罗玛农星球上的风暴强烈多少倍呢？
那个黑影也正在向他们迅速地跑来。最后他们面对面停住了。在太阳的最后几丝余辉里，西西看见了一个男孩子。
一个又高又瘦看上去约有十九岁的男孩，眉毛又黑又粗，眼睛闪闪发亮。他显得非常英俊，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灰色的圆领T恤，脖子上挂着一块黑色的小陨石。西西觉得那块陨石非常眼熟。男孩子注视着西西的眼睛，那种眼神非常复杂，难以形容。
西西看着这个男孩，忽然瞪大双眼，非常戒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是机器人吗？”
男孩子笑了，他的笑容里竟然包含着无奈和悲伤，甚至还有许多更为复杂的东西。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能这样笑一笑。
来福嗅着尼欧的味道，对西西叫道：“不，他不是机器人，他也不是人类！他奇怪得很！”
西西顿时放心下来，她上前紧紧地抓住男孩子的手：“你也来自克罗马农星球吗？“
男孩子本能地甩掉西西的手，又立刻意识这是一个错误。他的神情显示他的头脑正在迅速进行一场激烈的思考，他紧紧地盯着西西看，许久没有说话。正当西西要提问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了：“就叫我尼欧吧，我想不出来是否还有比尼欧更适合我的名字了。我知道你们有无数的问题要来问我，你们不要问我，让我先来完完整整地解释一遍，然后再看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好不好？”
西西和来福互相看了看，点点头。
“从哪儿讲起呢？”现在，这个叫尼欧的男孩下定决心说出他头脑中刚刚酝酿好的谎言，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他时不时用手比划着，他由衷希望谎言能够被信任，这样才有可能面对将来，“我得先告诉你们我是谁，这样才叫从头讲起。我不是机器人，我也不是纯粹的人类，我是太空深处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对你们来说，我也就是一个外星人。我是友好和善意的，所以根本不必害怕我，对吗？我虽然不是人类，但是组成我这种生物的原子早在宇宙诞生以前就已经存在，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也许在心灵的某个地方，我们也一样，对吗？”
西西和来福目瞪口呆地点点头，看上去就像是两个傻瓜。这时候，天空更加黑暗了，大海开始发出低低的怒吼，尼欧说话的声音在海风里飘摇不定。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他说话的内容一样，充满着古怪的梦幻的气息。
“有一回我在太空里捡到了一块奇怪的陨石，喏，就是这个，”尼欧把脖子上的那块陨石显示给他们看，“这块陨石里有着非常丰富的讯息，我爸爸告诉我这是漂浮在太空里的地球的碎片。后来人类zhan有了地球的生物圈。从那以后，我开始非常关注人类的命运，关注地球上的幸存者开拓克罗玛农星球的故事。有那么几次我穿越时空来到克罗玛农星球上玩——你们看不见我的，对你们来说，我就像隐身人，你们最多觉得有一阵风从身边穿过。我在蓝月之湖里游泳，也会跟北方塘鹅一起飘洋过海，玩够了，我才回家。我们那儿的孩子常常会这样上其它星球游玩。我觉得克罗玛农星球上的人类是非常杰出的生物，真的，你们吸取了地球毁灭的教训，使得一切都非常平和美好。”尼欧停下来看了看西西，因为他就要讲到美好的东西被破坏了。可是西西和来福都毫无反应，他们就像是被咒语定住了一样。
尼欧就继续讲下去：“我知道克罗玛农星球上很快会举行一个庆祝第100万个婴儿诞生的盛大活动，我当然会去。可是那天在罗马广场上发生了不幸……机器人进攻人类……那个机器人竟然扮成了婴儿……我震惊极了，根本来不及救出任何一个人。我想回家，问问我爸爸该怎么办。就在我快要离开克罗玛农星球的时候，我在空中遇见了你们，你们开着那辆破车在空中飞，然后你们到家了，……”
“有个男人开枪杀了我父母！”西西和来福忽然同时大叫，都在禁不住地发抖。
尼欧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他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了西西一眼。这种目光的出现非常短暂，他立刻用一种平常的神情掩盖了过去。
“安静一下，”尼欧伸出手来在西西的脸上拍了拍，又摸一摸来福的脖子，美好荒诞的谎言得继续下去，“现在那可怕的一切都过去了！你们让我说完，我就要讲到重点了。当时可真是千钧一发，非常危急，你父母死了，你也面临这种危险……”
“可是我来到了这里！”西西震惊地看着尼欧，又看着来福，来福没有回答，他和西西有着同样的反应——不知道那奇怪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如果我没有打开时间虫洞，”尼欧平静地望着西西，“你们俩现在也死了。我因此受到放逐，来到虫洞的这一端——寒武纪的地球。从现在起，我要一路护送你们回家。虽然这是一种放逐，但是奇怪的是，我现在竟然非常愉快。从更为深刻的意义上讲，我由衷地希望你不是逃过一劫而是凤凰再生。”
三
有一个在心理时间上非常漫长的停顿，西西和来福在各自的大脑里整理线索。他们望着眼前荒凉广漠的景象，分不清这是世界的末日还是世界的起源。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天空，就像一条浑身是火的赤练蛇穿越云层，暴风雨降临，大雨倾注。正在海边的这三个生物却纹丝不动，因为他们的心里起着更大的风暴。
“那么，”西西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她下意识地***着脖子上从克罗玛农星球上带来的贝壳项链，“我们要过多久才能回家？”
“是指克罗玛农星球吗？”尼欧字斟句酌地回答，“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在时空里大约飞行六亿年之后，就可以抵达目的地了。到时候你会看到那儿是一番新景象。真是得赶不少路啊！”
“六——亿年？”西西和来福的心里和头顶上同时炸开一声巨大的雷响，他们的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讲出来。西西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在深海里步行，连做一个最细小的动作都非常困难缓慢。她的眼泪慢慢地掉下来。
她那亲爱的爸爸妈妈死了，她和来福被机器人追杀，逃到地球，在这风暴肆虐的大海边遇见外星人，要过六亿年回家——上帝啊，他们能活六亿年？爸爸妈妈死了，她再也不会得到那样温暖的爱，她还有什么理由面对这么艰难漫长的人生呢？
“我也感到非常抱歉，”尼欧显然明白他们的心思，在闪电的照耀下露出一个内疚的微笑，“我当时只想到打开虫洞让你们逃走，我当时并不知道六亿年对于人类来说是有点太漫长。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由于我们受到机器人干扰……不，不，由于我的疏忽发生一点意外……”
又一声巨大的雷响，所有人都觉得大地在脚下颤抖，汹涌的波涛冲到岸边，大风暴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夺走了每一个人从唇边发出的声音。西西觉得自己猛然被拦腰抱了起来，两脚离开了颤抖的地面。她在尼欧的怀抱里以一个非常奇怪的角度看见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在电闪雷鸣的暴风雨里，来福正张大着嘴巴，四脚离地追赶着自己，并且离地的距离越来越高。她觉得他们仿佛倾斜着身子，就要投身到那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去了。
“救命啊——！救命！”忽然，狂风把一声喊叫极为清晰地带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相信尼欧和来福也听见了，因为尼欧正迅速地向岸边折回。在这寒武纪的地球海洋里，竟然还有其它人类的声音！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驱走了黑暗。借着这道闪光，尼欧和西西同时看见在离他们不到一哩远的海面上，有一个神色惊恐的人头和一双伸向天空的手臂，每一个较高的浪头都像是来追赶他的大船，紧接着，这幅景象又被黑暗所吞没。一秒钟以后，他们又看见了他，而且更近了。
这时候，西西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清楚地看见在那追赶落海者的浪头里出现了另一个漂浮的人头，那人正向那个可怜的落海者伸出抓攫的手臂。
那是路卡。
四
呼救是一种本能。乔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呼救。在最近的一道闪电里，他已经意识到了海岸就在附近。他同时也意识到在这风暴肆虐的大海里，有凶狠恐怖的东西在追赶他。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的一只脚被抓住了，是一个更加凶狠的浪头窜上来分开了他们。他被重重地掷入海水深处，而他自己的手脚划动根本不起作用。当他再一次被浪尖高高地托举到海面上的时候，他大叫一声，用尽全力向海岸扑去。这时候，他的手臂渐渐地僵硬了，两条腿也难以动弹，他在窒息的边缘。
“坚持住！”有一个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又一个浪头向他打来，把他淹没了，他又浮出水面，像一个人快要淹死时那样拼命胡乱划动。接着他就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就像有某种巨大的力量要把他拉向海底。海水没过他的头，透过水，他看见一道最新的闪电刺穿黑色的云块。这时，他觉得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昏了过去。
当乔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干燥的泥地里。头顶上是透过树荫射下来的令人舒适的阳光，眼前模模糊糊地晃着两个人影，那仿佛是天堂打开的景象，令他头晕目眩。乔眨眨眼，然后习惯性地用手向鼻梁上推了一下。他发现眼镜不见了。
“眼镜。”他用力地说道。由于他实在是疲乏极了，所以他只是嘴皮子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有一个人影很近地凑上来，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又离开了。
“我想他在找眼镜。他总算醒了，我们可以问问他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同时，另外一个毛茸茸的头拱到乔的脸上来，发出呼哧呼哧的热烘烘的气息。
“什么叫眼镜？”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在说，“来福，别嗅他了。”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活着，”来福回答道，然后摇摇尾巴离开了，“我可不想带着一个不会活下去的人进行长途旅行。我们把他从寒武纪的海洋里带到现在侏罗纪的森林里，他可一直没有醒来过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