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境之上，无论宋辽两国何处私贩，倘若说到往来输运，王浩是公认的第一把好手。倒不是说王浩实力有多么强大，而是王浩手中掌握了最全面准确的消息。何种货物，其利几何，几乎一眼望过便知，连曹刚等这种私贩巨枭都没有这般本事。
但是这一次，当所有的车队人马展现在王浩面前时。他顿时觉得仿佛有一只大手猛然扼住了他的心脏，刹那间再也不能呼吸。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过收获竟是这般巨大。王浩瞠目结舌地指着远处缓缓而来的车队，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数十辆马车已经到了装载的极限，就连车篷顶上也捆满了皮毛。远远望去，便象是一堆货物在缓缓移动，丝毫看不到车身的踪迹。牛羊牲畜在牧人的招呼声中悠然而行，一眼望不到尽头，宛如一条巨大的河流在无声地流淌。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车队之中还有许多马匹。真是见了鬼了，莫看王浩前后从辽人手中敲了不知多少马匹出来。便是私贩们也给驿站送来不少马匹。可是王浩哪里能够不知道，往来两国之间，当真要从辽人手中换些马匹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两国相争，辽人在大宋开国之兵面前凭什么立足？尤其是赵匡胤这种勇将出身的开国之君更是不可一世。在赵德昭之前，莫说辽国，便是天下诸侯之中，谁敢拍胸脯说能挡得了赵匡胤的蟠龙棍？
只有仰仗马力，以骑射之威才能够和中土抗衡。万千骑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杀，无数强弓遮天蔽日的漫射。以辽人的贫瘠，面对宋人精良的军阵器械，这是挡住宋人的唯一法门。就算是辽人再怎样渴望得到宋人的货物，也不可能将马匹用来交换。
况且林定带了多少货物过去，王浩心中岂能无数？莫说其他，仅是这些马匹到手，已经是了不得的暴利了。尤其是这些马匹看起来神骏之极，显然是在辽人之中精选的良种。便是王浩自己在驿站经营了许久，也从未见过这般大量的良驹。
赵德芳妙目流盼，惊疑不定地望着车队。纵然是在汴梁之中见惯了钱财滚滚，可是眼前这般形势扑面而来，仍由不得她不极度惊骇。这不是钱财多少的问题，在关乎国家生死大事面前，再多的钱财也未必能够打破这种壁垒。
原本以为在汴梁之中见到薛相和高怀德等朝中大佬的架势，赵德芳还有些好笑。谁能想到便是敌国对手，在货物钱财面前也是这般无所顾忌？难道一路之上就没有辽人堵截？难道辽人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战马流入宋境？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埋葬自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倘若没有偶遇王少，赵德芳当然知道在边境之上买马有多么艰难。莫说钱财，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难以从辽人手中得到战马。实在是没有天理了，赵德芳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林定等人说不出话来。
难道辽人不知道这些战马对宋人，对自己的家国意味着什么？这很显然是不可能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赵德芳再也不是以前那种娇纵无知。倘若没有了战马的优势，辽人必然将会丧失抗衡的基础。难道为了大宋的货物，辽人连自家性命也不顾了么？
王浩吃吃地指着那些战马问道：“林大哥，你们，你们竟是在辽国抢劫了么？为何连战马也带回来了？”这话连王浩自己也不肯相信。林定等人不过数十辆马车，卒不过百，便是护卫自身安全都有些勉强，哪里还能在辽境劫掠？就算是有了神臂弓和弩炮，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数量。碰上辽人大队，绝无幸免的道理。
耶律旺笑嘻嘻地说道：“好教王少得知，林将军岂止是劫掠，便说是在我们哪里掌握了许多大部落的生死也不为过。莫说战马，便是战士也收刮了不少。连带我们部族也得了好些油水。”
赵德芳动容道：“战马这种紧要事物，你们沿途军旅官府就没有人管么？”得了好处固然高兴，可是倘若因此打开了一条获得战马的途径，只怕连二叔也要喜翻了天去。只要手中有了足够的马匹，以大宋的实力，哪里还惧辽人在边境肆虐？
耶律旺不以为然的说道：“这才多少马匹？便是给了你们也未必见得就塌了天去。况且林将军手上有韩大人的令牌，谁敢阻拦？我们这一路走来，沿途军旅官府说不得还要派人招呼护送，谁敢难为？不要性命了么？”
王浩哪里想到给林定护身用的令牌居然有这么大的作用。不过想想历史上韩德让的权势地位，心下倒也释然。再说沿途都是耶律学谷的辖下，为了自家部族的利益，只怕有人难为，连耶律学古都是不依的。当下不由笑道：“林大哥，难得你在辽人之中居然也有这般威风。”
原本不过玩笑之语，却见林定面容古怪，欲言又止。耶律旺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口中说道：“林将军固是威风，只是比起他家娘子来，却不知还要差了多少。如今林将军娘子门前，只怕我们族人祭拜也没有这般人多。”
这可奇了，王浩和赵德芳面面相觑。如何去送了一趟货物，这天地人物竟都变了模样么？林定娘子是什么样的人，驿站之中哪个不清楚？便是平素多说两句话也要脸红，再不肯在人前出头露面的。谁知到了辽境，竟然比林定还要威风热闹。
就连林定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杀伐决断，刚忍勇武，自己可以说都做到了。有了这般收获，也算不负王少所托。偏偏自家娘子轻轻巧巧地弄出这般事情出来，风头之盛，哪里是自家可以比拟？自豪之中，多少难免也有些酸意。
耶律旺推了一把林定，口中说道：“不就是被娘子压过了么？有什么不好说的？此事关系到我们部族根本，回去复命之前，末将是一定要问清楚的。否则回到南京，学古将军怕不要砍了我们父子头去？”
耶律旺拱手说道：“王少，如今我们部族之中多一半人都是跟了你们吃饭，我家将军诚心相待，你们吞了别人不打紧，可不能连我们部族也吞了去。”
这可愈发奇了，王浩莫名其妙地说道：“你这是如何说来？我们之间不过是货物往来，双方各得其利，说什么跟了我们吃饭？再说我们终究是宋人，连输运货物都是你们护送的，又哪里能够吞了你们辽人去？”
起初耶律旺杀了族中两位长老，临时推举自己父亲出来主持部族事务，不过是权宜之计。谁知耶律和奴几桩事情处置下来，收获竟是超乎所有族人的想象。莫说那些前来依附的小部族，便是周遭大部落的首领也是接二连三地在他貌似忠厚的热情中栽倒。
如今在部族之中，耶律和奴声望之盛，几不在族长耶律学古之下。无论男女，不恭恭敬敬地喊声大叔，根本不敢开口说话。那些想从耶律部族手中得些好处的部族，更是拼命地讨好，各种财物流水般的直塞过去。
有了这般情势，耶律和奴自然无暇放牧，只得将自家所有牲畜一股脑地都卖给宋人，专心处理族中事务。只是如他这般辛苦劳作一辈子的人物，倘若不找些事做抓些进项，心中哪得安稳？仗着自家与宋人常相往来，脸面熟络，竟在林定娘子手中又谋了一份差使，每月可领若干工钱份例。
毫无疑问，他的这种举动，在辽人之中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谋生之路。对辽人影响之大，历史意义之深远，实在不在辽国王朝兴替之下。后世之中，无数历史学家寻到耶律部族的旧址，掘地三尺也要找些遗物出来，以便研究耶律和奴当时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才做了这般举动。
甚至更有些自诩为耶律部族后人的少数民族，专门为他立了一座塑像。基座上写了这样一句话：这个老人以自己无比的睿智和巨大的勇气，为一个民族走进新时代做出了光辉的榜样。”
在耶律和奴之前，手中没有自己的牲畜，专门依靠给别人管理牲畜的牧人不是没有。那家部落首领或者是官宦权贵的手下不是掌握着无数下人为自己放牧？可那是奴仆，是最卑贱的工具。莫说财物，这些人便是连自家性命都是握在主家手中的。
而耶律和奴的举动是自觉自愿的，完全体现了一种辽人所不敢想象的雇佣关系。不但可以拥有自家的财物，按月支取工钱，便是人身安全自由也是可以保障的。什么时候不愿意做了，结了工钱就可以拔腿走人。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宋人收了这么多牛羊牲畜，总要有人打理侍弄，除过聘用当地辽人再无他法。而辽人卖光了自家牲畜，再不用如过往那般忧苦劳累。就拿冬季风雪之灾来说，无论平素多么勤劳，只要挺不过严寒草枯季节，来年必然是赤贫如洗，所以纵是拼死也要维持牲畜存活。
可如今牲畜都是宋人的，只要自家尽了心力，便是牲畜死得精绝也不关自家痛痒，照样有工钱可拿。即便是宋人损失过大，不再收取牲畜使用人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手中有了钱财，还怕买不到牲畜么？说不上还要买得更多。
最重要的是，宋人货物交易条件限定的非常严格。除过耶律部族中人，谁来也交换不得。可是一旦成了宋人雇佣的帮手，就再没有这个限制。外人不许交易，难道连自家手下也不允许交易么？
无数的好处和远景在各种想象之中得到了匪夷所思的扩展。哪里都不缺少聪明人，耶律和奴的榜样就摆在眼前，很快就有人学起了样子。反应快的人二话不说，当即驱赶了家中所有牲畜过来，摇身变成了宋人的手下。
消息传开，更多地人蜂拥而至，苦苦哀求宋人收下自家牲畜，顺便再收了自己做工。甚至连外族的人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哪怕就是将牲畜白送，只要肯收了自己做工即可。林定娘子初时还不以为意，陆续收了不少耶律族人，可是随即就被这种热潮吓住了。
无数的辽人堵在耶律部族之外，拼命设法找到宋人门路将自己手中的牲畜送了出去。随便那一个宋人都成了他们讨好的对象，只要能够靠近，说什么也要塞了好处过去。不为别的，哪怕混个熟络都行。连带耶律部族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放牧都放的趾高气扬。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林定等人的想象。王少也没有交代过这种事情究竟该怎样处理。工钱才能有多少？便是白送的牲畜照管下来，也远远超过了雇佣人手的价值。辽人竟是都傻了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林定当即断然下令拒绝。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将来自家娘子还要留在这里主事，万一弄出事来，岂不是坑害了自家？
可是白送上门的牲畜都不要，愈发坚定了辽人的猜测之心。没有超乎想象的好处，宋人能连白送的牲畜都不要么？一时间，求上门来的辽人更加热切激昂，再也阻挡不住。周遭一带的部落之中不知多少辽人整日围在耶律部族周围不肯离去。如今林定娘子没有百余战士扈从，根本不敢出门。便是连耶律部族自家求上门来的族人就不知有多少。
令耶律旺疑惑的是宋人收了自家部族过半人手，究竟算不算掌握了自家部族所有事务？究竟自家部族将来会不会不再从属于耶律姓氏？毕竟这种事情谁也没有经历过，很难看到未来的变化。
就拿自己父亲来说，在部族之中，耶律和奴是当然的主事人，号召力和影响力都是无可质疑的。可是进了宋人院落，却又变成了下人，须得听从宋人安排行事。倘若双方之间事务往来，究竟谁该听谁的？
还有，自家部族和宋人同时发号施令，究竟哪一个更具效力？这一点都不是杞人忧天。如今可不是过往族令一手遮天的局面，那些投身宋人手下的族人究竟在部族严令和宋人好处之间会选择哪一个还真不好说。
最令耶律旺忧惧的是如今求着宋人的辽人太多，只怕就是自家用了强硬手段勒令族人听从，也未必能够影响到宋人。其他的不说，单是林定娘子放句话出来，顷刻之间便能聚起无数辽人，在部族之侧兴起一个庞大的部落，将自家部族夷为齑粉。
族中勇士不惜鲜血性命在外面搏杀劫掠，自家将军身为大将也不得不节衣缩食，甚至向敌手叩头泣血，为的不就是部族的兴旺？为的不就是自己的亲人能够保全性命过得更好一些？
宋人给了自家梦寐以求的兴盛，也给了自己族人想要的生活，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就算自家部族感恩戴德，甚至为了护卫王少粉身碎骨都无所谓。可是倘若这种幸福是要以丧失部族为代价才能换取，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林定在一旁也叹声说道：“你们没有身临其境，想象不到每日围在耶律部族周围恳求的辽人有多么热切。那么多的牛羊牲畜，说送就送了，就象我们给了多大的恩惠似的，说什么都要求着我们收下。这个帐我怎么算都不明白，为了那点工钱，辽人这都风魔了么？”
王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事情其实并不难理解。只是没有在艰难里挣扎过的人怎样都不会明白。大多数的穷人宁肯守着一点微薄的收入，也不会冒险去拼搏。这种心态看似没有出息，其实实在是对磨难的一种畏惧。记得有篇小说里曾经说过一个饿了很久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在床铺下面铺满了面包。原因只有一个，实在是饿怕了。
这种事情换了在大宋边境也是一样。倘若能够有口饭吃，有个平安的环境，只怕抢破了头也要争取的。同样道理，对于一个因为饥饿困苦而不得不亲手溺毙亲生婴孩的民族来说，再多的牲畜牛羊，也不能和安定而又有保障的生活相比。
只是让王浩感到有些混乱的是这种形式的出现，完全打破了他的理解范畴。这算什么？合作社？畜牧厂？还是外资企业？这个年代怎么会有这种概念出现？这哪里还是到辽国去输运货物，干脆不如说是去投资建厂更合适一些。
王浩忽然之间很有种去问问那个耶律和奴的冲动。能做出这种事情出来，会不会也是穿越人士？只不过去送了趟货物，居然就送出一个畜牧厂出来，找谁说理去？谁说古代人懂得少？任何事情只要有了好处，再大的时空阻隔都不能阻挡追捧钻营的脚步。
事情复杂了。产权是自己的，资金是私贩的，人员是辽国的。对方族中长老还是自己的员工，最有价值的产出偏偏还是辽国最紧要的战马，最主要的管理人员偏偏还是对畜牧业完全不懂。一时间，王浩真的很想仰天长啸，老天爷，我不过就是个高中生，您就忍心给我弄个一千多年前的跨国企业？
望着耶律旺眼巴巴的眼神，王浩无奈地摆摆手，口中说道：“我吃饱了撑的么？吞了你们部族有什么好处？你赶紧回去，让耶律学古火速到我这里来商议办法。对了，顺便通知下韩德让，弄出这种事情，他这便宜大哥是白当的么？”
“我想做的是邮局，不是什么畜牧厂。给你们输运货物不过是因为耶律学古的面子，其他人我管他去死。那么多人整日围着你们部族纠缠，你们就不担心出事么？倘若我的人在你们辽国出了事情，我先灭了你们部族。”王浩厉声喝道，心中异常烦乱。
耶律旺脸色刷地变得苍白，会不会出事他不知道。但是王少如今已经坐定是大辽皇叔，韩大人的结义兄弟他却是知道的。倘若当真惹恼了王少，说不得真要给自家部族惹下天大祸殃。当下不敢多说，慌忙拱手拜别。
赵德芳轻轻挽住王浩的臂膊，低语说道：“切莫担忧，辽人眼下巴结我们还来不及，哪里就会出事？今日林大哥归来，总要高兴些才好。”
王浩皱眉说道：“我哪里不知不会出事，就是心里不痛快罢了。好容易开始做邮局了，偏偏又弄了这些事情出来。想做件自己喜欢的事竟是这么难么？”
林定纵声笑道：“王少，我娘子身处其中，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难不成你做了辽国皇叔，眼看着辽人将牲畜送上门来，你还心疼了么？赶紧回去罢，我这里还有些要紧事想要找你问个明白。事关宋辽纷争，只怕你想烦都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