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山上大量采买粮食货物，江蓝少不得也跟着众人借此机会出去玩乐。领队的是张永，寻常人家的孩子自然早识生活琐事，他担当此任已经颇有年头了。刚开始张永说什么也不肯捎上江蓝，时间久了，他也看清了这位师妹的本质，看似沉静闺秀一般，实则一混世魔王。胆大包天，还爱突发奇思妙想。
不过江蓝说了，你若不带我前去也可，只是，以后别想尝到我林师兄的手艺了。
张永自问，平生处处都好，就是贪嘴好食。自从上回回来，就没少在林栋师兄妹面前提起，说何日再去野炊才好。他见江蓝记住了自己所好，以此来胁迫他，气的连敲打自己的大头，懊恼说：“悔！悔！悔！这辈子就要坏在这张嘴上！”
旁边准备一起下去搬粮压货的师弟和一些外门弟子听见，指着他偷偷发笑。直到胡成三板着脸训斥他们，才垂手正色，竖着耳朵继续听张永道：“江师妹，我若真带你出去了，你可不能为难师兄。我有任务在身，没有时间出去陪你玩耍。”江蓝说是是是，一定依从，他又接着道：“还有，下次林师弟再打了野味，记得来逸剑峰通知师兄啊！”
江蓝自然一并应承，于是众人就一起闹哄哄下了山。
离除夕夜不到一月光景，苏阳城内到处是熙攘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音。看小摊上农人的红润满足的神色，就知道如今世道太平，他们日子过的也颇为宽裕。
江蓝跟在他们身后，不用过问物品采买与运输之事，自然是轻松无比。其他众位弟子一个上午下来，却都冒出了热汗。
“师弟，我们到前面那家福顺酒楼歇会脚，吃了午饭再回去不迟！”
张永擦拭一下头上的汗水，拽着衣襟呼啦啦扇风。众人听见，便推起独轮小车往酒家走去。
跑堂的小二热情的将一伙人迎进去，因为货物众多，众人便分作两批用饭。
不知是因为年节的缘故，还是此家酒店菜色鲜美，大堂内大半位置都坐了客人。张永一行看了看中间空着的几张桌子，选了一处能平视窗户的位置。
小二熟练的报了菜，推荐说今日我们大厨特特准备了一道喜福肘子，是用上好的蹄皮包裹了猪脊肉，然后秘腌三日而成，客人们走南闯北想必荤腥大菜也吃的腻了，不如切盘肘子尝尝？张永说行行上一盘试试，胡成三从腰里掏了几个碎钱给小二道给我们早些上菜，外面还有兄弟等着呢。小二哈腰接了，满脸堆笑说几位稍后，马上就上菜。
酱卤鸭、油碟花生、豆腐滚丁、牛肉片还有喜福肘子几个冷盘先上了桌，江蓝夹了筷肘子，向跑堂夸赞道果然味美可口，微酸中又透出一点麻辣，看这清亮的肘子不知如何入的大料。小二笑眯眯听了，道句客人慢用转身去招呼另一边叫唤着加茶水的客人了。其他人听见江蓝夸赞也都伸筷来尝，张永入口后却皱了眉头说：“这酸唧唧的东西，怕是只有姑娘们才爱，还是切牛肉爽快！”
各处桌上的人都在高谈阔论，畅饮说笑，唯有角落的两人默默饮着酒，彼此间一句话都无。不由引起了江蓝的注意，靠墙的那人一身灰衫，外面松松套了件夹袄，两鬓散落两撮长发挡住了他的面容；另一人则背对着他们，头发全部梳起，用布巾包了，上下是两件略臃肿的棉袄，弓着身子低头吃喝着，像是难得进城的农人一般。
江蓝看了一会，发现那两人始终如此，便移开了目光。竖耳听邻桌闲聊，那读书人模样的人似乎在谈论他堂弟，埋怨说他兄弟是头犟驴，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学什么功夫。
“你说入军职岂是容易的事？他也不想想现在作将带兵的还有几人是百姓出身！现在各派招收弟子都专挑那些官府显贵的子孙，一个穷乡僻壤里的愣小子还是好好念书实在！”
他朋友听了反对说那也不见得，压低声音道你看江大将军，当初不也是草莽出身。
他听了哈哈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到江大将军，我便要问你。他是什么门派出身？又是如何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不就是几十里地外的铁剑门！元觉二十一年他一人单骑在溧水杀个三进三出，那是何等的豪迈！别说你兄弟，若是我晚生几年也要弃文从武，在这样的人麾下效命也是身有荣焉！”
张永几个在讨论年节结伴返乡的事，都没注意满室喧哗内有人在他们身后讨论铁剑门。
“说到铁剑门”邻桌客人悄悄向这边撇了一眼，看见一桌人都在饮酒说笑，还有人不时朝南边窗户外的人招手比划，唯一一位文静的小姑娘也笑着听师兄们言谈，便转头又接着道：“你看旁边这桌，岂不正是那白鹭山来人。”
他对面长须客咦了一声，说还真有几位铁剑门门人，只是其他众人是些什么来历？
“若果我没猜错，这些应该都是白鹭山来客。只是，入室的内门弟子，是无法从衣着打扮上分辨出来的。只有外门见武堂弟子才会梳高髻，穿灰袍。”
长须客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
“见武堂弟子并不算是真正白鹭山传人。你看旁边桌上，只有三位是内门中人。”说完，叹息道：“我大梁境内，能够大批招收弟子的便只有铁剑门和秦华帮两处，可是秦华帮全靠漕运与押镖，弟子根本无法专心习武。白鹭山呢？却又是富贵候都尉府们的教化厅，至于农家子弟……罢了罢了！说什么我也要去宁城阻止我堂弟来此，入不得内室山门，又何苦浪费光阴。以后离山也是个半吊子，还要远走齐地受尽苦楚。再说，便是入了军职，如今边疆安宁也是无用武之地。江将军再如何勇猛善战，那也要有学以致用的机会。”
长须客奇道：“小老弟你怎么说也是从七品的都水监丞，你做个人情帮你兄弟不就是了。至于你说的武官受轻贱，我很不能苟同。穆尔泰能与齐翻脸，转结我大梁，就也有与我梁国分道扬镳的一日。看如今天下大势，多则十年，必要起风云。”
江蓝听闻，悄悄看了此人一眼，想不到他竟有功名在身。他摇了摇头：“兄长不知，我不是不愿帮这个忙，实是不能。我那兄弟品行我自然了解，他机灵有余毅力不足。说到这，白鹭山倒也有令人称赞之处，听闻见武堂中弟子若是家世清白为人刻苦又有天资，也能入得师长法眼，被提拔入室。只是，我怕我这兄弟进了白鹭山，比上不如王侯将相之子戚，比下却胜过白身百姓，一来二去会受那些显贵门人驱策，带坏了他的本性。”
“惭愧惭愧，小老弟年岁虽小，看事却远比兄长我通达见骨，你为弟一片苦心，当应让他知晓！也好让他去了这份心思，从此用功苦读，奋斗出一番家业。”
江蓝正听的起神，外间进来了五个军官模样的人。说也奇怪，这几个人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引人注意的事，只站在大厅轻轻瞟了几眼，整个酒楼的声音就低了一度。几个饱食正酣的大汉正高声说笑着，忽觉气氛变了样，纳闷转首一看，也闭嘴低头默默吃菜了。
倒是张永他们，淡淡扫了几个军官一眼，又继续畅谈。
这五人其实是从信京递送公函的信使，也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悠闲到来福顺酒楼吃喝了。恰好临近大门的那个窗口有人起身结账，他们便坐了过去。
跑堂的去帮他们点好菜，恭请他们稍等片刻。后退两步准备回去把菜单递给后厨，却不小心撞了上了人，他赶忙转身给两人道歉。这两人正是刚才角落里坐着的，只见鬓发垂散的大个子摆了摆手，和旁边的农人就要出去。
“两位稍待！”
那两人听见那军官叫了这一声，便住了脚，但未转身。
“不知两位赏金使千里迢迢来我大梁所谓何事，倘若方便，还请分说分说！”说话的人留了撇小胡子，边说边用筷子悠悠地夹起一粒花生。
店内众人都望向过去，不知发生何事。
大个子仍没动，旁边那个青袄汉子转身抱拳说军爷海涵则个，我这兄弟有点耳背，至于您说的什么什么使，恕小的孤陋寡闻，真不明白那是啥意思。
小胡子没动，他旁边一位冷冷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尉军哨所没少与你们打过交道，这点伎俩如果我们还识不破，以后也别在江湖上混了！老实说吧，上次飞盗灰胡子半路被劫，是不是你们干的！”
青衣客赔笑说您说的什么话我们怎么都听不明白呢。
小胡子耸动胡须，冷哼一声：“与他说那么多干什么，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转身朝那两人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真把我大梁的万千都尉军哨当成摆设了！在间水生事就罢了，现在爪子还伸到了苏阳！”
说完，啪一拍桌子：“刀剑无眼，还请酒楼诸位小心则个！”
酒楼内的客人都放下了筷子，门口听见的声音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
“是哨所的人，我们带点东西给陆光他们，走！”张永说完，招手喊小二来收拾东西，将能带走的卤鸭牛肉等包了几大包。
小二连连鞠躬，苦着脸说：“客官，真对不住您！您看这——”边说，望向门口对峙的几人，摇头道：“我给外面几位包点点心，好在路上吃。”说完，吆喝一声，里面一个跑堂听见，立即进去取包子了。
“阁下不要没事找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是赏金使？什么灰胡子红胡子，我一概不知！”大个子转了脸，眉目之间尽是霜刻风蚀的痕迹，长长的眉毛垂下眼角，猛一看去像只山猿一般。
“哈哈……”一个白脸的军官与小胡子对视一眼，心说居然是此人，更要盘问盘问了：“碳头，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那个被称碳头的，朝大个子两个拱了拱手：“得罪了！没想到是胡英胡侍卫长，恕小的眼拙！”
大个人斜眼冷笑说：“什么胡英张英，一派胡言！”
“您别急着否认，不错，也许你们齐道上的也没几个认识阁下，不过巧了，前些日子碳头去了趟巴郡，我偏偏就和大人您擦肩而过，结了这么一次缘分。”
“既然你已看穿我的身份，如何栽赃我们？说我们劫了灰胡子？”大个人和矮子互看了一眼，承认了自己身份。
“这个，可就不好讲了！”小胡子摸摸两撇胡须，冷笑说：“胡大人既不属来梁公干的清兵卫，那便跟道上的兄弟一样，最好安守本分，不要捞过界！你们这副模样，要说没有半点猫腻，我头一个不信！”说毕，呛一声拔刀：“将二人拿下！”
江蓝伸头还要看，张永拖她便走：“姑奶奶，你忘了答应我的话了，快走快走！”
江蓝边走边回头，只看见门口围起了一拨人，酒楼内乒乒乓乓响彻一片。
“师兄，他们是些什么人？什么哨所清兵卫，都是什么组织？”江蓝来此这么久，却从未听说起这些。
张永和几个常山上山下跑的见武堂弟子就七嘴八舌的给她解释起来，江蓝听了一会才明白，所谓军尉哨所，说白了就是梁国的一种批着军职外衣的江湖组织。偌大梁国，不让江湖人厮混，别说不可行，它也行不通。诸多世家子弟，就算能全部安插进军营官府，也没有那么多封爵实职，再说，间水与河界两地还有个特殊的帮派——秦华帮，离了他们，各地漕运行镖都会受到极大影响。皇帝权衡之下，便默许了军尉哨所的存在，由他们管理控制梁地的地下势力。至于清兵卫，则是相对于梁国复杂的军职制度而衍生出的称谓，专指齐国的将兵。因为他们几乎从不插手江湖势力，只管自己下辖的一亩三分地，故称清兵卫。
赏金使呢，则是一些被钱驱策，明里会千里缉凶暗地也杀人越货的江湖好手。
“军尉哨所与齐地江湖势力之间，时有冲突。其实这也不足为怪，既然哨所想控制住大梁的各种势力，势必要与暗中入侵我大梁的齐国人有所矛盾。”
“师兄这话不对，什么叫入侵大梁的齐国人？要我说是哨所管的太宽，现在朝廷都不怎么过问江湖中的事了，他们凭什么阻止浪迹齐地的粱人回国！”见武堂某个弟子听了很不服气。
“行了李三儿！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见武堂领头模样的年轻人呵斥了他一句，转身向张永表示歉意。张永挥挥手，摇头说：“一笔糊涂帐！户部兵部都不敢说话的事，我们管它做甚？”
众人口中称是，转身啃着包子又和身边人热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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