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五年,腊月二十三,太后连朱薨,谥号文德。
江蓝伏在地上,头顶住青砖地面以节省体力。随着双腿渐渐麻木,膝盖上传来的寒意也慢慢消散。四周都是素衣薄袄的郡君命妇,不停有人呜咽啜泣。
太后总归没熬过这个年节。
江蓝想起昨天晚上全家都忙着送灶神的时候,突然听见外边有人喧嚣起来。然后立刻有人来报说太后仙逝。
江明道立刻嘱咐家中众人换衣除服,没几息功夫,喜洋洋的信京就变成了浑身缟素。
连岳派人来接她,她看见连岳第一句话就问:“我师父不是说太后虽然病势沉重,但近半年应无大碍么。怎么会……”
连岳与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她对万寿宫的事是一无所知,只管在江府合着大家一起热闹过年。间或有点时间,就去规划自己的小蜗居。
连岳眼神有些阴郁,半晌才开口说:“原本什么事也没有,不知哪个贱人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听他说话的口气,应是知名不具:“偏偏皇上也能听信,半分都等不及一样,匆匆跑到姑母那里去质问她。姑母本就是心疾,与皇上没说道两句人就不行了。”
说完,抿抿嘴,犹豫看了一会江蓝才说:“姑母弥留之时,我也在场。她反复念叨着碧儿姑姑的小名,要我告诉你,说你以后要走好自己的路,不要教她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见江蓝不解,连岳叹息解释说:“过刚易折!姑母一直很惦记碧儿姑姑,父亲说当年你娘亲与连家断绝关系,姑母哭了几天。她是国母,是太后,地位越高越对自家人使不上劲,生怕朝廷那些大夫们说道。所以后来你出生,我父亲大闹江府,反受了先皇的责罚。先皇口谕说以后连家不得过问大将军之家事!”
“那与我以后的路又有什么相干?”
“你怎么还没懂呢?姑母就是让你在江府好好磨磨性子,免得你有人撑腰,最后跟碧儿姑姑一般执拗。”连岳未注意自己今天不同寻常的叨叨,继续说道:“姑母肯定也看出来了,你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所以怕你将来吃亏,才嘱托我转告你。”
……
江蓝转首看了看连岳,他还是刚才与自己说话时的姿势,面朝着宫门,直挺挺地跪着。
其他王公贵戚们多是伏倒在地上,有人沉默,有人依依呀呀跟念经似的呓语呜咽,北风将声音卷成了零碎的片段,断断续续传进江蓝的耳中。
本来皇上说要守孝三月,宫中各项庆典一律停止,给太后举行风光葬礼。后来百官上书,说年节在即不能冲撞年瑞,请皇上事急从权,让太后灵柩在万寿宫停置三日,然后入土下葬。皇上见众卿纷纷附议,想及众卿提起母后生性节约,定不愿此番过于铺张,便按此安排了。
皇亲国戚官员命妇们,都要每日按时分批到万寿宫吊唁,信京百姓,则在皇宫外跪拜。
成化帝与皇后,还有年幼的皇子公主都跪在万寿宫正殿内。
成化帝抚棺大哭,声音嘶哑干涩,听的江蓝心中分外不舒服,想起连岳早先与自己讲的那些话,不无恶意地揣测皇帝到底是真伤心还是假作秀。
梆子声响起,陆陆续续有人起身掖着眼角离开。
江蓝左右望了望,走过去轻拍石雕一般的连岳:“我知道你从小在姑母眼皮下面长大,与她感情非同寻常。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连岳不动。
江蓝摩挲了一下冰冷的手臂,想了想又说:“与其跪在这里无用追思,不如珍惜眼前人。好好珍惜自己,你过的开心,就是给姑母的最好交代!”
连岳像是刚融化过来的冰雕,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慢慢转头望向江蓝。
江蓝看见他的双眼,大吃一惊,连岳双目布满血丝,上下睫毛沾满了小小的冰珠。
她膝行过去,揽住连岳,像抱住一个稚儿一般,诱哄说:“乖,如果你觉得难过,你就哭一下吧,没什么丢人的!”
下一刻,她就被连岳狠狠的抱紧,努力忍住喉间的一声闷哼,江蓝的双手从他腋下穿过,轻轻环上连岳的虎背。
连岳将脸深埋在江蓝乌黑的发丝里,感觉到熟悉而淡雅的幽香。
“喊是剑过来,送我回府!”
是剑看着小主人松开表小姐,进了马车又把她揽在怀里,好像冬天怕冷的人捂着手炉一样,一刻也不能放下。
可是连岳到了安泰候门口,立刻又挺直了背,稳稳地下了车,转身来扶江蓝。
“冻到半天,喝口热汤暖和下身子。”江蓝接过丫头送来的托盘,准备将姜汤递给他。
顾着和连岳说话,便没注意温度,等双手端起了玉碗,才发现滚烫难耐。
“哎呀——”
眼看就要打翻在地,连岳及时一伸手托住:“小心!”
“你看你,这么粗心大意,要我真有个好歹等你照顾,指不定你把自己折腾地比我还要严重!”
江蓝见他调笑自己,遂放了心。
连岳喝了两口姜茶,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汤碗望桌上一放,转头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半天拿出一个红丝绒面的盒子,就口吹了一下上面的灰,扣动机簧将之轻轻打开。
揭开包着的红绸,原来是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
“这是雪山产的暖玉,有冬暖夏凉的奇效。”连岳向拿着玉镯细细查看的江蓝说道:“你身体不大好,拿去戴在身上不要随便取下来。”在万寿宫门口跪了两日,不少人都染了风寒。
江蓝摇了摇头,还将玉镯包装放好:“不用,我身体棒的很。”才说完,嗓子就痒痒起来,直把脸憋的通红,到底还是没忍住这一串咳嗽。
连岳揶揄望向面前红脸的表妹,抓过她的手,将镯子轻轻套上柔夷。
“这个,得值多少银子?”
凝脂白肤衬的玉镯更加通透,如一弯碧水横绕在白玉手臂,连岳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千年不遇,万金难求!”
江蓝伸了下舌头,拽回手臂就要捋下镯子来:“完了,万一要是碰碎了把我卖了我也还不起!”
“谁要你还呢?你没事别把它摘了当暗器扔它就不会碎。敢拿下来试试!”
江蓝看着面前人竖起的眉头,讪讪赔笑。有次在白鹭山与林栋打闹,袋里的铁蒺藜用完了,她一把摘下脖子里的珍珠项链,一颗颗拽了当暗器使。不过,珍珠坏不了,林师兄全部原物奉还了,不然,她自己头一个舍不得。
收着就收着吧,没道理把好东西往外推。
连岳看见她点头收下,才微笑坐下继续喝姜汤。热辣辣的汤汁流到胃里,转化成一股浓浓的暖意。他没告诉江蓝,这是姑母所送,姑母说以后你有了心仪的女孩儿,要记得带来万寿宫给姑母看看,要是姑母等不到那一天,你就把这镯送给她吧,当是姑母的一点心意,姑母在天有知,一定会保佑你们在一起。
他觉得太后说的话不吉利,便把镯子塞到了犄角旮旯里,没想到,到底给它寻到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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